匹茲堡的冬季,漫長的像沒有盡頭。
菸頭那點燒紅的光芒,隨著菸灰掉落,在陰暗的車庫裡微弱的明滅著。
皮衣青年柔順的褐髮剪得很短,只旁分的瀏海略長,順著眉尖溜下來。
「安德里亞,我還記得她十三歲那年,第一次進到車庫時,
你調侃她就像日本漫畫裡那些"蘿莉"一樣嬌小。」
「而當她發怒時我辯稱,那個蘿莉是指一本叫洛麗塔的名著。
結果她上高中時,狠狠嘲笑了我一頓。我真沒想到她會記那麼久。」
安德里亞笑著說道,他往後梳的金髮服貼,一身講究的西裝行頭,
坐在沾滿油汙一地金屬零件的車庫裡,很是突兀。
「呵,一本描寫戀童癖的名著,讓你炫耀懂得比她多。」
他勉強笑道。
「洛伊爾,當年的她可真是伶牙俐齒。」
「她一向如此。」
「一眨眼,她改裝起機車一點也不含糊了。」
安德里亞感慨道。
洛伊爾停頓片刻,方才接話。
「...希爾達她,原本打算明年春季去參加亞特蘭大的越野賽的。」
像開啟了負面情緒的開關,原本偽作的平靜不再。
車庫裡陷入沉默。
洛伊爾往鐵皮牆上重捶了一拳。
「吶,洛伊爾,是真的嗎? 那個希爾達? 我們的賓州小獵豹...」
安德里亞一臉難以置信的呢喃。
「已經幾天了,她還沒醒,不過醫生說,這幾天狀況不錯。」洛伊爾倏地打斷了話題。
「她出事的時候你在上班,還沒探望過她吧。」
拋下菸蒂用腳碾熄,他走出了車庫。
洛伊爾回望車庫深處,那台經他們親手改裝過的,妹妹比賽時的愛車。
預備給希爾達的生日祝福,卻變成了對現況的極大諷刺。
三人從小一起長大,當少年們作為業餘的車手在街上廝混的時代,
希爾達便摸清了機車的構造,儼然是兩人得利的維修助手。
希爾達在十六歲能合法駕駛以前,就已經展現出她在駕駛和改裝上的天分。
他們兄妹倆,都熱愛排氣管的怒吼,以及那份速度感。
這些金屬怪物就像他們的翅膀,讓他們得以飛翔。
車庫邊上擺著的相框中,和兩名青年合照的女孩身量嬌小,脇下抱著純黑的全罩式頭盔。
女孩紮著頭巾,修長的手腳裹在粗布的連身工作服裡,褲管尚且要向上捲個幾捲,
她露出小小虎牙的笑容自信而開朗,像是深信自己的未來將會是一片燦爛。
頭巾下散落的幾綹髮絲在陽光裡,一徑透亮著。
***
希爾達嗅到了消毒藥水的味道。
「粉碎性骨折,而且血管壓迫太久組織壞死,只能...」
朦朧的意識中,她聽到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而後是母親壓抑的啜泣和父親的嘆息。
我怎麼了? 半夢半醒間,她茫然自問。
「...爾達」
「...希爾達!」
她睜眼,所見之物盡是雪白。這裡…是哪?
希爾達方想著,兩張熟悉的面孔便跳進了視野。
太突然了。
「喔,嗨!」她驚疑不定的打了聲招呼,一時弄不清狀況。
「洛伊爾,安德里亞,你們...」
洛伊爾退開,坐到床邊的折疊椅上,只是沉默。
希爾達給他弄迷糊了,但很快意會過來。
是醫院。她住院了。
「我們來探望妳。」安德里亞解釋道。
「妳騎妳的速克達去採購時,被卡車...」
希爾達秉住了呼吸。
她想起來了。劇痛,體溫流失,世界整個天旋地轉...
那時卡車驟然左轉,撞向路肩,翻車時...
她頓時感到右腿的位置一陣抽痛。
好像又回到被壓斷腿的那時候。
「…我覺得右腿好痛。」
感覺好像有東西在鋸她的腿似的....
她想著,卻見兄長轉開了臉。
「哥哥?」
「希爾達?親愛的,那只是幻痛,你的右腳...已經截肢了。」
安德里亞試圖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陳述。
她愣住了。
打著點滴的手臂動彈不得,無法用觸覺確認但是...
視線順著大腿處望下去,床單下緣...只有左腿的位置撐起床單,右腳處...是空的。
希爾達臉上頓時失去表情。
「勇敢一點,希爾達。」洛伊爾忽然開口。
「嗯。」希爾達淡淡的點頭,依舊神情呆滯。
「醫生說了,有能夠正常彎曲的義肢,妳還是能自己行走的。」
「嗯。」
「妳還是可以...騎車的,好嗎?別沮喪,親愛的。」
安德里亞放輕了聲量,像在對一個容易受驚的孩子說話。
希爾達眨了眨眼,恢復笑容。
「...嘿,聽我說,好嗎?」
她笑了,彷彿在嗔怪兩人的小題大作,
「我...不騎車也沒關係的。」
「你看,我也二十多了,該定下心了。爸爸平日工作忙,我可以幫媽媽的忙啊。」
「或許以後我還能開一家修車店呢!
只是可惜了我的速克達,我才調整過離合器...」
兩人相視一眼,依舊憂心。
此時護士走進病房,宣告探望時間結束。
「希爾達,我們還會來看妳。」
臨走前,安德里亞苦笑著說道。
***
夜間的病房,靜寂無人聲。只有風聲順著窗縫灌進室內。
希爾達原本緊閉的眸子忽地睜開。
她自由的那隻手用力拽住潔白的被單,
像要撕碎似的絞扭,牙關咬的死緊。
輾轉難眠大半夜,她的怒火爆發的如此突然,好像不破壞什麼東西就會大聲尖叫出來。
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指頹然鬆開。
在眼眶裡打轉許久的淚水終於決堤。
「我期待晉級賽很久的...」
「明知是比賽前了為什麼這麼不小心…
現在就算復健也趕不上了...」
她無聲的啜泣。
淚水橫過鼻梁,浸濕了枕頭。
那晚,她一夜難眠。
***
醫院大廳裡,希爾達聽著輪椅的軸承響動,
對自己慣於傾聽機械運作聲音的習慣,感到一絲好笑。
摸了摸裙襬的質料,她嘆氣。
身為女孩子,她不是不喜歡可愛的打扮,然而為了平時練車和修車方便,
她總是打扮的很男孩子氣。
現在難得有機會穿蕾絲洋裝,她的心情卻好不起來。
那輕飄飄的裙襬下,露出一截冷硬且缺乏生命力的義肢。
「很難看吧? 我的腿。」
見安德里亞投來疑惑的一眼,她笑了,帶點自虐的意味。
「不會,很襯妳。」安德里亞微笑道。
「這幾個月,妳專心休養,先別碰機械。」
推著她輪椅的洛伊爾淡淡說道。
「也好。」
希爾達無精打采的答道。
出院的那一天後,希爾達再也沒進過車庫了。
每周,她都得到醫院復健,學習妥善運用她的義肢。
日子久了,她學會用義肢在家中上上下下的走動,
甚至克服了一直不擅長的做菜。
然而,看到以前的越野賽剪輯,她總會沉默的,一遍一遍看著,
卻不忍丟棄。
***
五月到來時,她和哥哥大吵了一架。
「我不會再騎車了!」她大吼。
「說好了就是說好了!」
「那麼,妳的機車,我們賣了。」洛伊爾低聲說著,往外走去。
房門關上了。
「賣了就賣了,何必來跟我說。」
握緊拳頭,希爾達壓抑著些微的顫抖,將臉轉向窗外。
初夏寬廣的空,如許豔藍。
六月。時間的流逝變的緩慢。
每當希爾達回過神,總發現自己在數時鐘的指針每走一格時,
發出的輕微"喀答"聲。
七月。盛夏。
即使想像以前一樣到老地方轉轉,
沒有愛車,沒有哥哥和安德里亞的空車庫,總讓她不忍久待。
她以前,有這麼怕孤單嗎?
八月。來家裡看她的安德里亞總會帶上冰涼的瓶裝啤酒。
其實啤酒一直都是苦澀的,她不明白,何以從前喝起來覺得暢快。
九月。時序進入秋季,天氣已經開始轉涼。
希爾達也在洋裝外加上了軍裝樣式的風衣。
過往那些男孩子氣的衣服,已經被收進衣櫃深處。
其實她心裡,或許還是想再飛一次。和她心愛的機車。
然而十月的那一天,僅僅簡筆帶過是不夠描述的。
「穿上妳以前練車時穿的那些衣服。」
洛伊爾…哥哥這麼說道。
「我們要上路了,希爾達。」
環緊哥哥的腰,沿路的風景飛逝。
機車的速度並不特別快,微風帶起幾縷髮絲,緩緩飄揚。
「今天是特意帶我出來散心? 」
拿掉頭盔,她的心情明朗不少,轉頭露出淺笑。
「不是。只是,有重要的東西想讓妳看而已。」
洛伊爾走向對街的房子,毫不猶豫地穿越草坪。
那裏是安德里亞和雙親的住宅,然而她已經許久沒去拜訪了。
站在前廊的是便裝的安德里亞,散著瀏海,米色套頭線衫和牛仔褲。
他誇張的行了個紳士禮,
「希爾達女士,我們的賓州小獵豹,歡迎來到安德里亞和洛伊爾的魔術秀。」
希爾達被他逗的咯咯輕笑,「嘿,男孩們,這些日子你們又想了什麼新招?」
「相信我,妳不會失望的。」
站在自家小車庫門前,安德里亞把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笑的一派神秘。
洛伊爾叼了根菸,卻沒點火,
只是鼓勵的拍拍她的肩膀,眼神溫和帶著笑。
希爾達握住鏽跡斑斑的鐵門把,輕輕一轉。
一線日光呈扇狀展開,緩緩滲入未開燈的車庫。
細小塵埃在光線裡飄盪。她嗅到機油和金屬,各種熟悉的味道。
門開了。
停在安德里亞家車庫裡的,是她的愛車。
不僅如此,鮮紅的烤漆在日照下隱約閃光,簡直就像新的一樣。
顫著手撫過平滑的車體,她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
“啪嗒”一聲,希爾達愣愣的接下安德里亞拋入她懷裡的東西。
沉甸甸,還是熱的。
「我媽弄的烤三明治。」安德里亞豎起大拇指,
「吃完後,打起精神吧。」
希爾達說不出話來。
「知道嗎?希爾達。」洛伊爾依舊是一身皮衣,
逆光裡,他靠著夾板牆,喃喃說道。
「妳的名字,是爸媽翻遍字典才終於定下的。
希爾達,在古日耳曼語中,是女戰士的意思。」
「妳不燃起鬥志的話,可當不起這名字喔。」安德里亞笑道。
眼裡蓄積的淚水砸下,打溼了牛皮紙袋。
熱度透過紙袋,暖了掌心。
希爾達使勁用袖子抹臉,淚水卻怎也停不住。
洛伊爾點菸,走進車庫。
伸手揉亂了妹妹的髮,他挑眉,露齒笑道:「喂,午飯後,來賽一場怎麼樣?」
希爾達驚訝的睜大眼睛,而後緩緩勾起嘴角
在她臉上,有個笑容在成型。
「樂意之至!」
儘管眼眶泛淚,她卻笑得無比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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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車道,遭到高速壓縮的空氣,彎道像條灰絲帶,向遠方拋去。
「哥,明年,如果我通過決賽,你會來看嗎?」
強勁的風壓中,希爾達向兄長這麼喊道。
全罩式頭盔下,洛伊爾笑了。
「那是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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