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這次是乳名阿九的鄉村小男孩,如何跨過種種難關,成為城裡藥房老闆的勵志傳記(不對,不是這樣

****

年幼的孩子多少聽得懂大人在說什麼。

還很小的時候,阿九聽了奇怪的流言,一度懷疑自己不是父母的親生小孩,抱著母親的膝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如果母親沒有記錯,這件事是發生在他兩歲的時候。

阿九的自我萌芽得不算特別早,三歲前的往事都佚失了。

惟獨這件事情孤零零地矗立在記憶的洪荒中,至今印象深刻。


全村裡只有他喊父親為叔,喚母親為姨。

父親又為了做生意四處奔波,每半個月才回家一次,阿九會不安也是沒辦法的事。


有次,阿九問父親:「為什麼我不能叫你阿爸?」

父親哄他說,如果真的不滿意,等他長得夠大就可以改口。

阿九這才釋懷,只是老追問父親:「現在我夠大了沒有?」惹來他的苦笑。


母親則表示,在她以前的村裡,大家都是這樣叫自己父母,完全沒有什麼好奇怪。

阿九聽了,忍不住鬧了彆扭。

就算在母親老家是正常的,在這村裡可不是這麼回事呀。

 

或許憐他體弱,母親不曾高聲罵他或拿棍子打他。

但阿九如果在地上哭著打滾耍賴,母親也不會妥協,只會用那雙眼靜靜地瞪過來,直到他收住哭聲開始打嗝。

因為眼神,母親看起來總是很凶。阿九搞不清楚她何時是真的在生氣。

說不定母親根本沒對他發過脾氣。

 

摘錯草藥時,母親會按種類各揀出一株,要他指出她當初交代的是什麼。

當阿九耐著性子把所有特徵都記住時,她又把草藥混進籃子裡,叫他自己找出來。

如果答錯,她便會嘆上長長的一口氣,說:「你要記得詳細,明天補摘,把這個和那個草裝滿籃子給我。」

阿九氣得要哭時,母親遞出手絹叫他自己擦眼淚。

那個手絹是城裡貨,父親特意買給她的,不知怎地,用來擦阿九臉蛋的時候要多些。


做對了,母親不會獎賞他,做錯了也不怎麼打罵。

一點都不介意阿九只能喊她「姨」,還老是講虎姑婆的故事,把他嚇得要命,自己在旁邊笑。

阿九曾經猜想母親是否不太關心自己,在夜裡背著她偷偷流淚。


然而,母親真的對他一點都不溫柔嗎?憑良心講,那倒不是。

阿九兒時體弱,老是發燒,除非有非常緊急的事,否則為了照顧他,這期間有工作上門,她一貫都是推掉的。

抱怨不想睡的時候,她總是拍撫著他的背,哼搖籃曲哄他。

跌倒受傷時,動作很輕地給他上藥,不會把他弄疼。

夜裡偷哭的時候,母親大概以為他是害怕黑暗,於是摸黑爬起來點蠟燭。

寂寞想哭的夜晚,越過她高高的側躺的背影去看窗台上那點燭光,慢慢地就睡得著了。

 

四歲左右,很早的記憶裡,有一回阿九學其他母親對小孩兒的口吻問她:「姨,我是你的寶貝嗎?」

她很詫異地說:「阿九,你學什麼傻話呢。」看阿九要哭才似笑非笑:「好,你是寶貝,姨最疼你了。」

之後再開口要問,總被她截在前頭:「好,你是寶貝。」


直到要上書房的年紀,到底太羞了,自然就不再問。

反而是父親,在他上書房的前幾日,學著他的樣子問母親來糗他。

那年頭小孩子哪裡看過雙親這樣打情罵俏呢?

阿九顧不得生氣,連忙去看母親的臉,卻見她一派坦然:「你也是寶貝。」讓父親自己老臉羞紅。

正在偷笑時,母親涼涼地對他拋來一句:「你呢?不問了嗎?」

阿九氣得跳腳,又被父親笑著叫過去,讓他看為了上學特意置辦的用品和衣鞋。

****
母親陳秀欒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她和村裡其他母親最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她是個女巫。

有記憶以來,每月初一十五,母親總要過午才從娘家村子回來。還小時,若逢祭典,就得在準備期間跟著她一起返鄉。

每當阿九半路上腳痠吵著要休息,母親就把他的鞋子剝掉,像貨物一樣單手抱著繼續趕路。

 

母親從沒在娘家留宿過,每回都是借住其他人家。

阿九對外祖父母缺乏印象,倒記得兒時母親帶他去見過村中一些很精神的耆老。

母親說,他們從小看著她長大,教導她直到十四歲出師,就像她的家人一樣。

 

等阿九到了必須上書房的年紀後,為了不耽誤讀書,祭典時期她不再帶上阿九,改託鄰人看顧。

阿九起初為不用再長途跋涉而高興,後來,不習慣鄰居家,每天都在數母親何時要回來,覺得還不如和她一起去呢。

幸好父親每月上旬總是比較有閒暇的,可以和母親輪著在家陪伴阿九。

 

要數清母親有多少奇行,大概得從頭細述一遍阿九的童年。

小時候不懂事,在家中看她「做法」,阿九覺得十分好玩。

等他長大一點了,到了什麼都懷疑的年紀,雖然依舊看不出門道,總感覺像在用把戲唬人。回她娘家村子時,在祭典中看她躺在地上說話,周圍人聲稱已經降靈,也很難為情。


另外,母親少數的嗜好之一是喝酒。

酒是背著鄰居在地窖私釀的,喝的時候倒是一點都不避著年幼的兒子。

聽她說以前嫁過的那次吃了醉鬼的虧,阿九不能理解她為什麼還能喜歡酒。

當他問起,母親理智氣壯地說:「是喝酒的人不好,酒還是好東西。」

她喝醉時,臉色看不太出來,也不會吵鬧,只是常跑去菜園和自己種的菜和藥草蹲著講話,說著一口沒有規則的語言。


母親聲稱,自己從小就隱約能聽見其他生物在說話,有時還能與其交談。

阿九吵著要學怎麼和動植物講話,母親就在地上撒了些米粒,示範如何和被引來的麻雀問好。

然而,母親雖然堅持自己是在重複同一句話,每次聽起來都不同,越聽越像信口胡謅。

阿九認為自己一定是被騙了,再也沒要求過母親傳授這門特技。

 

或許因為家住在樹林附近,從小阿九就常看到有蛇鑽進屋子。

這時,母親會拿起平時擱在角落的削尖竹竿,又快又狠地一擊貫穿牠們的頭顱,讓蛇停止動彈,形體潰敗。

久了,竹竿尖端都是黑的,又得去竹林砍新的竹子。


在阿九家裡,竹子還不止這種用途。

菜園裡長年插著一截掛著花環的竹竿,花環是每次祭典結束後,從母親村裡拿過來換的。

母親說,那是用來對付竊賊的機關,具體怎麼防盜,她語帶保留,只是微笑。

阿九那時以為她要像殺蛇一樣用竹槍對付偷菜賊,嚇得大哭。

母親在向他解釋之前,毫不留情地笑了好久。

見她笑得這麼歡,阿九對母親產生一股強烈的恐懼,絕望之下哭得更凶了。

直到一旁看著的父親責備她:「別老是逗小孩子。」

阿九才發現自己又被耍了。

 

有些蛇,母親絕對不會留情,有些卻會放走。


有一回,阿九睡醒要下床時,踩到了什麼軟軟的東西。

原來是一條三角頭顱花色斑斕的蛇,被他踩得七葷八素,吐了一地的卵。

發現自己踩到蛇的阿九害怕地彈到牆邊,撈起竹槍橫在身前。等母親聽到慘叫進屋,阿九趕緊要把竹槍遞給她,讓她殺蛇。

母親卻始終沒有接過竹槍,只是凝視著蛇。蛇也抬起了頭,吐著信子注視她,阿九覺得牠彷彿在掂量對手。

隔著一兩公尺對望,雙方都沒有動彈。

突然間,蛇吐出的卵孵化了,鑽出細瘦的小蛇,一條條依偎在母蛇周遭。

沒見過這種情形的阿九看了越發害怕,忍不住握緊了竹竿。

突然母親張口說了一串阿九從未聽過的音節。

下個瞬間母蛇掉轉方向,在幾條小蛇簇擁下爬出了阿九家的門檻。


阿九追過去一看,蛇已經不知去向。

長大些後回想起來,母親當年殺掉的到底是什麼,放走的標準又是什麼,阿九到成人後仍無法正確解釋。

****
村裡不會怕母親的,只有少數幾家人。

記住母親的名字叫「秀欒」後,阿九就明白,在村裡大家都忌憚著母親,卻又愛說她的閒話。

阿九不想聽這些話,時常躲著村人,這樣一來,本來就被疏遠的他更是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直到進入書房一年後,才有對兄妹短暫地和他玩過。名字和長相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每天都有新花樣,怎麼樣都玩不膩。

比自己小一歲的小妹妹尤其中意他,不過阿九還是比較喜歡和同齡的男孩子玩。


本來,一直都很開心的,甚至到了一天沒見到他們就覺得無聊的地步,直到村中的孩子王出現在阿九面前。


阿九討厭朋友年長的玩伴,那個村裡的孩子王。

他粗鄙、遲鈍又傲慢,整天只會大言不慚地說阿九的家庭多不堪,渾然沒察覺也有人在背後說他家的壞話。

阿九不像孩子王一樣在當事人面前複述,並不是顧忌他的心情,只是沒有好心到特意去提醒他罷了。


雖然朋友很努力在居中協調,只要那個傻大個摻和進來,他和朋友平日的相處方式就會被攪得亂七八糟。

幸好,後來朋友不再試著把他們撮合在一塊。儘管犧牲了和自己玩的時間去陪孩子王,總比每次一起玩都被打擾要好多了。


然而,阿九漸漸發現自己和朋友想法的差異。


討厭孩子王的是阿九自己,不是朋友。

阿九覺得朋友是被迫犧牲和他一起玩的時間去陪孩子王。

事實上,朋友應該覺得,因為阿九的任性,讓他浪費了原本能和玩伴在一起的時間吧?


是那個人不在,朋友才會邀請阿九一起遊戲。

阿九有什麼資格認為自己對朋友來說,比他原本的玩伴重要呢?明明是個臨時湊數的罷了。

他難過地想著,有意無意地疏遠了朋友。朋友只顧著繞著玩伴打轉,也沒發現阿九心裡的芥蒂。

小妹倒是私底下找過他幾次,見阿九意興闌珊,又有其他女孩子邀請她一起遊戲,很快就放棄了他。


之後書房停辦,一時之間,阿九和朋友徹底斷了聯繫,上了同一間學校也沒有因此拉近距離。

阿九覺得,以後肯定不會再有來往的機會了。沮喪的同時,又莫名感到安心。

所以當朋友來家裡找他時,阿九嚇了一跳,趕緊躲進房間,央求父母不要告訴對方自己在家。


阿九一直是個異常膽小的孩子。


朋友來過幾次之後,父親試圖說服阿九去找他談談。見阿九態度堅定,他才終於放棄勸和。

阿九毫不掩飾地鬆了口氣。


只是,聽到背後傳來父親模糊的嘆息,正要回房的阿九頓下腳步,突然感覺被孤單和後悔淹沒。

雖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決定,父親似乎相當失望。

阿九也對自己很失望。

在這種時候,什麼都沒問的母親,反而讓他心裡有幾分安慰。
****
大概是在進學校不久後的事吧。父親說,他已經在城裡買了房子。

等工作的事情安排妥當,他就要帶母親和阿九進城定居,讓阿九讀遠房堂叔現在讀的那所學校,消沉的阿九聽了終於高興起來。

每次進城,大他四歲的堂叔都會帶著他玩。

和村裡排斥他的小孩不一樣,堂叔見過的世面廣,和他玩比和那些小孩兒玩有趣多了。

儘管輪到阿九上學時,堂叔大概已經要讀中學了,無法和他同校,阿九還是滿心期待著可以趕快進城讀書。


誰知,不久後戰爭爆發,無論是父親要帶他去玩還是在城裡上學,都只能失約了。

阿九心裡委屈,依舊點頭向父親保證會做個小男子漢,守護好母親。

他雖然愛撒嬌,一向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父親離家前夕,阿九難得一個人睡,輾轉難眠時,聽到了隔壁房裡父親和母親在商量事情。

父親想在離家前,把她們託給城裡堂叔一家,卻被母親給果斷地拒絕。

阿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翌日父親離開後,便纏著母親追問:「姨~為什麼不答應嘛!」

母親只是從鼻子哼道,說:「聽你姨的不會錯。」

那時阿九認為母親脾氣古怪又愛使性子,很不服氣。


現在看來,其實她是正確的。

因為自從父親啟程後,村裡就湧進許多趁夜趕路跑來避難的城市人。

後來問堂叔,他們那段時間也是躲到了附近的小鎮上。

城裡人都說,受不了白天躲空襲,晚上回家一看房子被炸得亂七八糟的日子,不如趁早收拾細軟避到鄉間。

母親是個頭回遭遇戰爭的村婦,到底從哪學來這些的?

往往在這些時候,阿九才會覺得母親作為女巫不是在故弄玄虛。

 

鄉間的平靜並非永遠不變。


春寒料峭的某日,他正蹲在菜園裡聽母親講怎麼照料作物,突然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抬頭一看,遠處的天空掠過成群的黑影,伴隨著引擎轟然的噪音。

母親的臉色瞬間蒼白,叫他躲進地窖,自己卻不顧阿九的呼喊衝出菜園。


焦慮地等了不知道多久,被摸不清距離,間歇的巨響嚇到好幾次,期間,母親一直沒有到地窖裡。

直到逐漸沒有爆炸聲了,又聽到鄰人交談的聲音,阿九才從地窖爬出來。


沒能放心多久,一波不好的預感向阿九襲來。

繞到正門一看,母親靠牆坐在板凳上,竟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諒已經是個大孩子的阿九,也忍不住嚇得哭著撲過去。

眼淚還含在眼眶裡,就被母親皺眉嫌道:「哎喲,別嚷了,稍微燙到而已,真的擔心,就幫我打一盆水來! 」

哪裡是稍微燙到?

手肘膝蓋邊受損的衣料下,露出大片燒傷。

有些地方還只是紅腫,最嚴重的,表皮都焦黑滲著血了,微微冒煙。

沒時間細想,阿九連忙去水缸拿瓢子舀水,端著水盆和布巾到門口讓她冷敷手腳。

明明是冰得讓他手指發麻的冷水,卻一下子就變成洗澡水以上的溫度。阿九把手探進盆子,覺得不行,立刻又去換,好幾輪後才終於沒再劇烈升溫。

看她擦藥時疼得抽氣,阿九終於忍不住眼淚,邊嗚咽邊打起嗝來,還流鼻涕。


隔天拆繃帶,從掌根到手肘以下,紅腫的地方也擠滿了黃色的大水泡,很是嚇人。反而腿上焦黑的地方已經收住血,完全結痂,看起來好些。

後來阿九才知道,以往只在城市定期發生的空襲,當日毫無預警地轉為了全境轟炸。

母親或許是在出門搶救什麼東西的時候,遭遇爆炸的熱風波及吧。


「姨,妳以後別再這樣了,到底是什麼寶貝,需要妳拼命去護?難道妳偷偷在山裡種了金樹銀樹?」

當他對母親發牢騷時,母親的倔脾氣又犯了,哼道:「你小孩子不懂啦。」

阿九氣得一整日不想和她說話。

 

頭兩週,母親的傷還沒收口,幾乎無法碰水碰灰。

阿九又要顧菜園,又要洗衣和幫她換繃帶,已經沒有精力煮飯。

幸好母親用自產的蔬菜和少許配給的米糧作為代價,向鄰居求助,才撐過這段日子。


說也奇怪,雖然費了好幾個月,最終母親真的只靠著敷那土方子調製的草藥膏便治好了燒傷。

儘管挽起袖子褲管來看,還是隱約留下了粉紅色發亮的傷疤。
****
父親自前線回來後,一家人終於搬進城市裡的房子,和堂叔做街坊鄰居。堂叔要進中學,阿九也要在市內復讀小學了。


為了慶祝他平安長大,進學校以前,叔公給阿九取了正式的名字。

從此,他在戶口上就叫「吳定麟」。

堂叔雖然取笑:「這名字可比阿九要威風多了。」私底下還是習慣喊他阿九。

 

隨著一起玩耍的時間增加,阿九和堂叔的交情越發熱絡,開始直呼他天予。

天予是叔公夫妻四十多歲才有的兒子,他自言,雖然備受父母寵愛,上頭兩個姐姐早已出嫁,即使交遊廣闊,總有份缺憾。

天予說著,攬過他的肩膀笑道:「你來了之後,我就有兄弟啦!」


雖然小了堂叔四歲,定麟是個沉穩早慧的孩子。隨著年紀增長,他也開始在學養上展露頭角。在家長的鼓勵下,兩人越發要好了,如親手足一般。

一件事若是天予發案,定麟就必定會給他當軍師,出策謀劃。

那幾年是定麟這輩子最意氣風發的歲月。


直到叔公過世,定麟發現嬸婆背地裡對母親頗有微詞,這種愉快便漸漸蒙上了陰霾。

那天,嬸婆在客廳對來訪的親戚說,已經往生的叔公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介紹個尪姨給定麟的父親當繼室。

「最近天予老往他們家跑,回來後講話沒大沒小的。我可不是那樣教他的!定麟小他四歲呢,比他這個堂叔還懂禮貌!」嬸婆憤慨地說。

在後門一起偷聽的天予滿臉尷尬。

哪能這樣比較呢?

定麟本就內向,在嬸婆面前又不敢失禮,比平常還要安分許多。

天予則是在自己家中,精神放鬆,自然會不小心漏出對同儕使用的口吻。

定麟正在心裡為天予抱屈,忽然間嬸婆話鋒一轉,數落起他的母親。

「我現在的侄媳,那個秀欒也是。

小孩不懂事就罷了,她身為堂嫂,算起來年紀都能做天予母親了,聽見他這樣說話,居然一味放任不糾正。

唉,她自己倒好,定麟和他父親一樣是個穩重的孩子,用不著操心。我真怕天予定性不足,被侄媳慣壞……」

最後嬸婆又嘆道:「我原本替泉生作媒的那位也是沒福氣,竟然母子先後病死了,實在可憐。」

說的是父親的亡妻,定麟要喊她的牌位「大娘」的那個人。

「性子多好啊,又是正經人家。

不像現在這位,初一十五回娘家,一旦有人來找她就立刻丟下小孩和丈夫,在外頭裝神弄鬼的。

你能想像,鄰居誇我侄媳『靈驗』時,我臉上多掛不住嗎? 」


這回換成定麟抬不起頭看天予了,臉上熱辣辣地不知是因為羞恥還是憤怒。


「吳家能夠有今日榮景,是因為同根的兄弟分家後依舊互相幫襯,也不是只有男人有責任。我說句難聽的……」

定麟不記得自己何時回家,晚餐是怎麼吞下肚的,回過神來已經在被窩裡,一夜無眠。

事後,天予代替自家母親道歉,和定麟約好了,就當作沒有聽到那番話。兩人慎重地對彼此起誓:以後就算再好奇,絕不再站壁角偷聽。


定麟以為,這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只要他努力忘掉,就不會有任何影響。


然而,天予看似孩子氣,其實非常理解也盡力在回應父母對他的期待。

儘管他不曾像嬸婆一樣說定麟母親的壞話,還是收起了自稱定麟的拜把兄弟時,在她面前嘻皮笑臉的態度,禮貌中帶著點疏離地喊「堂嫂」。

總在這時,定麟才會想起,在他面前一向瘋慣了的天予是個小少爺。

 

另一方面,這件事在定麟的心中也留下了痕跡。

年少的他懵懂,卻不是笨。沒有叔公和姨婆的幫助,父親絕對沒有辦法順利地獨自開業,自然也不可能讓定麟在城市讀書。

定麟家能有今天,或多或少是依靠叔公一家扶持,父親肯定期待自己做個知恩圖報的人。

定麟受人恩惠,沒有討厭嬸婆的權利。


何況,一直以來,定麟並非真的全心信任母親,只是蒙著耳朵當作沒聽到對母親不利的話,也不去深想。

這回,長年的疑惑終於變成了隔閡。


嬸婆說母親的壞話,他竟無法站出來保護母親,而是選擇對雙方都拉開距離。

母親知道了,是否會對這樣沒用的自己失望?

定麟轉念一想,十幾歲人自以為無所不能的膨脹感,冷不防地消風。

母親真的期望定麟保護她嗎?

他見過的其他母親,總是對兒子說「你是我們家未來的頂梁柱」,「阿母就指望你了。」

父親也說過:「你是小男子漢,阿爸不在時,你要好好保護阿母。」

母親是個務實的人,從來不說這些話,一定是知道自己這樣的小孩子根本做不到,索性不苛求他。

在想通這些事的瞬間,他像是身處打穿了牆的屋子,灌進了冷風冷雨,使他腳底冰涼,掌根一陣陣地刺痛。


定麟的少年時代悄悄宣告了落幕。

年高的嬸婆過世時,他對母親的疏遠依舊沒有得到改善。

母親曾經是阿九幼年時的英雄,但是如今,定麟不知該怎麼看待她。

續篇:光怪異事【家寶】(下)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小說 短篇 歷史
    全站熱搜

    烽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