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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光怪異事【家寶】(上) 

阿九建立霸業......不對,成家立業篇。埋歷史線是我的興趣,不過都是基於零碎資料上的胡謅(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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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前,定麟的父親曾是託售藥廠成藥的配送商。

透過舊日管道進貨,在住宅一樓開設藥局後,父親不再東奔西跑,比外出工作的母親有更多時間和他相處。

耳濡目染,定麟也對藥房的營業產生了興趣,打算在高工畢業後踏上繼承家業的道路。


都說,成家立業乃人生大事。

比自己年長四歲的堂叔,毫無疑問地是成功人士的典型。只用外人的眼光來看,天予的人生堪稱一帆風順。

他自年少就喜歡參與宮廟事務,選擇用土地被收購換得的錢創立佛具工廠,並不讓人意外。

經營規模雖不大,生意也是蒸蒸日上,又娶了一位豪商的女兒。一身白紗禮服的新婦氣質高雅,容貌端正。

天予的喜宴上,嬸婆紅光滿面,一直維持著愉快的心情。

看到一向不喜的侄媳,嬸婆少見地眉頭都沒動一下,笑盈盈地把她拉進一群女客之中。

站著看了一會母親和其他婦女寒暄的樣子,定麟正要去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飯,宗親們就湧了過來,把矛頭朝向了身為伴郎的他:「阿麟,什麼時候有你的好消息啊?」

逗得臉皮薄的定麟面紅耳赤,大家才滿足地轉頭回去鬧新郎官。

 

嬸婆還沒來得及盼到長孫的消息就離世了。

得知她的死訊,父親如喪考妣。

定麟儘管心情複雜,無法像父親和天予那樣傷心,還是感念她一直以來的照顧,鄭重地來送她一程。

法事中,母親的表情始終嚴肅,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緒。

結果,她到底知不知道嬸婆對她的看法,定麟還是問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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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年在藥房幫忙的定麟從學校畢業後,逐漸自父親那裡接過擔子。

本來在天予結婚時就有些意動,如今工作也穩定了,他越發認真地開始考慮成家的事情。

不知是否看穿了他的內心,有天,母親邊問:「阿九,你對相親有沒有興趣?」邊塞給他一個紙袋。

感覺到店面裡父親和顧客都豎起耳朵在注意這邊,定麟戰戰兢兢地從袋子拿出一張照片來看。

幸好出現的是定麟自己的照片。

母親若無其事地說:「這是拿底片去照相館加洗的,你看一下沒問題我就送出去,不滿意我們趁早去重拍。」

定麟震驚地讓照片從手中滑落,掉到配藥台上。

她居然會做這麼像母親的事情!

定麟狼狽地問她:「姨,妳怎麼會想到要讓我去相親?」

母親表示,是一群同樣有待嫁兒女的朋友教她的。似乎是嬸婆在天予的喜宴上介紹給她的人脈。


在大概第三、四次相親時,定麟認識了麗卿。

麗卿是附近鎮上醫師的女兒。祖上書香傳家,還讓她讀完了中學。

她卻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經常在自己父親的診所幫忙,讓定麟感覺很親切。

兩人性子一拍即合,越看越喜歡。約會了半年左右,就敲定了婚約,遣媒人上門提親。


結婚乃小登科。

婚事定下後,在陀螺般忙得腳不沾地的混亂裡暗自咀嚼喜悅,定麟漸漸有了作為成人的餘裕。

母子的相處方式似是回到了還在鄉間時的樣子,新婦過門後,卻擔心地問他和母親是否有嫌隙,讓自覺關係已經修復不少的定麟十分意外。


這大概是由於母親對自己小孩的態度,與妻子麗卿的正好相反。

麗卿是個賢慧的妻子,定麟發自內心覺得娶到她是自己的幸運。

因為從小幫著岳母照顧弟妹,麗卿操持家務是一把好手,在孩子出生後更是化身無微不至的慈母。

只是,該說自己不愧是母親養大的孩子嗎?

明明認為麗卿才是人母該有的樣子,定麟卻總覺得她對孩子太過溺愛。

為了管教問題,夫妻間不時發生爭執,讓定麟有些頭痛。所幸雙親對兒子媳婦的教育方針不加干涉,才免於事態的擴大。

 

孩子接連出生後,父親把店主的位置讓給了定麟,開始在店面後頭過上喝茶聽廣播的養老日子。

至於比父親小上八歲的母親,她管著家計,在把帳本全部讓渡給兒子媳婦之前,眼下著實還享不了清福。

另一方面,作為女巫,依舊有許多人來找她幫忙。

麗卿起初對於母親的訪客感到驚訝,久了,也就見怪不怪。

定麟自己對於來找母親的人老是從正門進來,搞得藥房不像藥房,雖有不滿,事到如今,又不是從他這代才開始這習慣的。

只是,定麟到底不放心母親像年輕時一樣徒步奔波,特意買了腳踏車讓她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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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麟還小時,很嚮往城裡刺激又多變的生活。

在城市定居後,倒覺得日子反正就是那麼過,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真正惱人的往往是家庭內部發生的變化。


次男阿傑自從生下來後,便時常夜啼。還沒和父母分房,又處於需要睡眠的年紀,長男阿偉也連帶著沒睡好。

倒也怪不得誰。做父母的,難道還要和自己的孩子計較嗎?

附近的鄰居安慰他說,小孩子都是這樣的,長大就會好了。

望著鄰家夫妻看破紅塵般的神情,和他們家吵破屋頂的幾個孩子,定麟發自內心感到敬意和同情。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後,麗卿又和他表示天花板上有老鼠在亂跑,雖然不曾發現咬壞了什麼,實在擾人。

安置了毒餌和老鼠夾之後,沒什麼作用且不提。

有天麗卿發現,剛會走路的阿傑好奇去撿地上的東西就要往嘴裡放,嚇得她臉色發青。

萬一年幼的兒子吃了毒餌,萬一手指被夾傷呢?

夫妻倆經此一事,連陷阱也不敢放,更是無計可施了。也想過找隻貓來,但是兩人都沒養過貓,聽說貓會破壞家具,猶豫不決。


這時,母親意外地挺身而出,提議把嬰兒床放到她房裡。夜間由她照顧阿傑,夫妻倆白日才有精神做事。

麗卿雖不忍和還是嬰兒的阿傑分開須臾,但實在力不從心,只好同意。

不知母親是否有什麼妙方,自從她開始帶阿傑,阿傑果真停止了夜啼。

此後,第三個孩子誕生,做媽媽的忙不過來時,阿傑也常由他阿嬤接手照顧。


麗卿生下么子阿俊那年,不只兩歲的阿傑又開始時不時夜啼,已經上小學的長男阿偉夜裡也噩夢不斷。

學校老師經常告狀說阿偉上課打瞌睡,學習態度不佳,並把他叫到前面打手心。


麗卿聽了十分心疼,經常去學校和導師求情,那位老師倒也不是鐵石心腸,阿偉總算不再天天挨打。

但是,老師脾氣本就不好,又有人謠傳她不打阿偉只打其他小孩,必有內情,鬧得老師為了以示公平,再度對阿偉動用棍子。

定麟只好勸阻妻子,要她忍忍。


外面的氣氛也不怎麼太平,那陣子藥房顧客們的表情都很緊繃。

定麟不知道詳細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敢多問,就怕知道不得了的事情會惹禍上身。

****
有天,門外響起一串凌亂的腳步聲,從報紙上抬頭一看,里長小跑著進了藥房。

定麟詫異地問他:「你要買什麼,這麼急?」

他喘了口氣,才道:「小吳,我今天不是來和你買藥。出事情了,你快和我一起來!」

定麟見他臉色實在難看,往屋裡交代一聲就匆匆跟了上去。

路上,里長迅速地交代了事情經過:

原來,有人發現隔壁鄰居打算告發定麟一家和阿偉的班導。

幸好隔牆有耳,又有人勸阻,才爭取到一些時間把雙方找來和解。

 

對方是阿偉同班同學的家長。

他們見到定麟本人,神色尷尬,急忙解釋說鄰居誤會了,他們並不是想對定麟一家怎麼樣,只想修理瀆職的教師。


說到教師,對方義正詞嚴地表示:「班導只打我家小孩,偏袒某些學生,肯定有接受行賄。」

一聽就知道是在說誰。

定麟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發怒,專心傾聽對方想說什麼。

對方說,他們向校方要求懲處導師未果,就打算用其他罪名檢舉老師,讓她付出代價。

定麟心知那只是他們單方面的說詞。偏偏當時即使沒有足夠證據,只要控告的罪名合適就能成功將人送進監獄。

每個月都有些人因為本來不致犯法的私仇吃上牢飯。

對方把自己的怨言說完後,終於

「怎麼會有人動這種歪念頭?他們心疼孩子,別人就不是自己父母的孩子嗎?

要不是有人通知我們,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個性溫厚的定麟難得發飆。


得知事情經過的麗卿陷入自責之中,受家裡氣氛影響的長男精神緊張,在學校開始動不動就哭。身為一家之主,他也顧不得繼續發怒了,急忙去安撫妻小。

倒是阿偉的班導,熱心地寫聯絡簿和家長反映孩子在校內的異狀,渾然不知自己也是當事人,讓定麟看了哭笑不得。


那幾天,父親代替焦頭爛額的定麟坐在櫃台後面,不知情的老客人上門看了,都十分驚喜,專程來寒暄的人比買藥的客人還要多些。

母親每天照舊逗阿傑玩,偶爾出外辦事,好像完全沒受影響似地。

由於氣定神閒的二老坐鎮,家中才漸漸恢復往常的生活步調。


之後,又有一起憾事傳入定麟的耳裡。聽說,這回是附近大學的學生檢舉老師。

幾個客人聚集在店面裡,七嘴八舌。

總是來買咳嗽糖漿的老主顧透露:「我早就覺得那個旁聽的某某很可疑了,每次有人被抓之前,他……」

忽然,買了香港腳藥膏的客人誇張地乾咳了幾聲。

藥房裡靜了下來。

定麟順著顧客的視線轉頭,看見店外晃過了一個人影。

大家都不再說話,拿了藥紛紛走了。


社區裡對彼此密切的關心,雖然起到了守望相助的作用,有時卻像彼此監視一般,讓人喘不過氣。


他心裡實在鬱悶,只能問父親:「這種出賣別人的傢伙,我們拿他們沒辦法,那誰會給予他們懲罰呢?」

「大概只有老天知道吧。」父親苦笑。

「阿爸,你是不是在敷衍我?」定麟那天心情特別壞,明知這個問題無解,仍舊質疑道。

父親頓了一下,又說:「你別著急,這世間是有因果報應的。」


「報應?」定麟被父親的悠哉激怒了,少見的咬著話尾不放,「真有報應的話,為什麼最近這種事情會一直發生?」


「阿九,他們並不一定覺得自己在做壞事。」定麟老邁的父親在燈下平靜地說道。

「大家都有各自重要的事物,立場都不同。

如果他們真的是基於惡意,也是各人造業各人擔。大家都看在眼裡,不會忘記的。」

「阿爸,這種背骨的人,就是本性爛透了才會出賣人,根本不值得體諒!」定麟忍不住高聲說道。

「阿九,是時局的問題。之前的事情能夠那樣解決,我們家已經很幸運了。」父親搖頭制止道。


感覺到父親話中少有的強硬態度,那時定麟覺得,被叫慣的乳名聽來十分刺耳。

他都已經是三個小孩的父親了,難道在老父眼裡永遠是小兒嗎?

定麟雖然不滿,卻也不想平靜下來的家再度變得烏煙瘴氣,只好吞下反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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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近了,不知是否因為天氣開始潮濕鬱熱,麗卿告訴他,阿傑似乎是晚上沒睡好,白天在屋裡常常跌倒。

母親也和他說了同一件事,又表示:「已經想好辦法了,近期就會解決。」


不久,除了過節需要的香茅艾草和雄黃,母親從外頭零零星星帶回了當年教定麟認過的幾種藥草。

定麟半開玩笑地說:「姨,離端午還有兩周,我們家也不是中藥鋪啊。」

聞言,母親斜睨他一眼:「我弄這些來有我自己的道理,你別管。」

母親生著一雙渾圓虎眼,眼尾上揚,露出色澤略淺的瞳仁,眼神本就不怒自威,真心想瞪人時更是獰猛。

定麟不敢再惹她,灰頭土臉地逃回櫃臺後面,正好看見客廳一角,父親用報紙遮蓋偷笑的臉。


之後母親又買了一把新的菜刀,裹上油紙放進菜櫥裡,囑咐麗卿不要拿來用,她有別的用途。

她到底想做什麼呢,莫非是什麼治小兒夜驚的方子?

母親不講,定麟就試著向父親探了口風,然而父親也不曉得她的目的。

「阿爸,虧你還和她結了三十幾年的婚,怎麼一問三不知?」定麟鄙夷道。

父親苦笑:「我一個賣藥的,哪裡懂秀欒故鄉那些傳承?」


一周後的某天晚上,母親早早就叫全家去睡覺,定麟本來還想看一下書,也被她不由分說地趕上床。

「媽這是怎麼啦?」剛把么子哄睡的麗卿問他。

定麟幫已經睡著的長男把踢掉的涼被蓋好,聳肩:「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早睡早起總是好的。」

阿傑和姨應該也在睡了吧。這麼想著,大概也是真的累了,在妻兒細細的呼吸聲中他很快地進入夢鄉。


睡前喝了太多水,不到鬧鐘響起的時間,定麟就因為尿意醒了過來。

定麟翻身下床,輕輕帶上房門。

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上完廁所,睡意不知為何也消失了。

定麟從走廊上的窗戶往外看,天空深藍近黑,還沒有要亮的樣子。

點起了燈,坐在客廳發呆,定麟無聊地拿起昨天的報紙來看。漫不經心地數著耳邊響起的鐘聲,敲了三下,離天明大概還有兩個多鐘頭。


突然,定麟心頭一動。折好報紙豎起耳朵,他往屋子深處走去。

廚房門沒有完全關好,透出了一線光線。


他打開一點縫隙,發現門框上方倒懸了一束乾燥的藥草,廚房敞開的後門和窗戶上也懸掛著藥草。

前門掛著的草葉末端垂在他額頭的位置,被門板推擠,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音。

陳年灰塵混著香草的芬芳竄進鼻孔,讓他想打噴嚏,定麟努力忍住了。

在廚房裡的是母親。但是定麟不敢出聲叫她。


她正徒手制住一隻有貓那麼肥的灰鼠,高舉菜刀。當刀刃劈向老鼠的頸部時,定麟下意識閉起眼睛。


再睜開眼時,他硬生生把大叫悶在喉嚨裡,發出奇怪的氣音。

漆黑老鼠在天花板和四壁成群奔逃,麗卿如果看到她的廚房變成這樣肯定會慘叫。


照理來說,廚房裡應該充滿乒乒乓乓的聲音,就站在門外的定麟卻什麼都聽不到,彷彿在看一齣默劇。

母親拿起竹掃帚,打橫了柄用力揮舞,來不及閃開撞在上頭的老鼠紛紛化為塵埃。有想逃入桌子底下的,立刻也被看不見的障壁彈回,反被母親用掃帚頭碾碎。

不一會兒,地上就被灰淹沒了。

剩下幾隻走投無路的老鼠困獸猶鬥,咧開一嘴漆黑利牙,集結起來向母親撲來。

定麟啊了一聲,把門撞開。

卻見母親掃帚倒過來,帚柄朝地上一頓,捲起一陣帶著塵埃的疾風,把牠們震飛。

滯空的期間,母親動作流暢地再次揮起掃帚。

老鼠摔在後巷的地上,不動彈了,像兒時見過的蛇一樣形體崩潰。


母親一臉神清氣爽的表情擱下掃帚,回頭正好看到他,皺起眉頭。

定麟維持著一腳跨入廚房的姿勢,僵住了。


母親眼神撇開,對定麟說:「抓老鼠翻的到處都是灰,麗卿看到要抓狂了,你去幫我拿畚箕過來。」

定麟愣愣地點頭,拿來了沙拉油罐製的鐵畚箕。

等他回到廚房時,門窗上掛的藥草束都被收起來了。

母親指示定麟掃去滿地灰塵,自己蹲在櫃子下擦地板

等定麟掃完地,母親在後門的水龍頭上接上管子,把掃帚上和畚箕裡的塵埃沖到屋後的水溝。

定麟看到地上還有橘紅色的線條,沾了點拿起來聞,忍不住從後門探出身子問:「姨,雄黃不是要拿來給小朋友畫額頭用的嗎?」

母親頭也不回,肩膀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

「有剩一點,將就著用。」她說著,把菜刀上橘紅色的粉末洗掉,擦乾刀刃重新包回油紙。


檢查了罐裡鋪底的殘餘,嘆了口氣,定麟決定有空就去重買。


雖然不到一塵不染,至少看不出這裡發生過一場惡鬥。

定麟什麼都沒有問,安靜地背靠著菜櫥環視廚房。


母親也沒有說話,只顧著劈哩啪啦地折著自己僵硬的關節。

半晌,她說:「累死了,我要回去補眠。你要是還睏就也去小睡一下。」

趿著拖鞋的腳步聲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

「等你阿爸起來,記得幫我和他說: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用煩惱了。」母親說著,打著呵欠把燈關掉,離開了廚房。


彼時天已經濛濛亮了。

定麟瞇著眼看晨曦滲進黑暗,原本急促的心跳隨著回籠的睡意緩緩平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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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補眠夠了的母親出門後,定麟在父親的房間裡和他說了凌晨時發生的事情。

看父親微妙的神情,他試探地問父親是否會覺得娶尪姨很丟臉。

父親皺眉斥責:「你阿母很認真在做這份工作。不管別人怎麼看待,我們是她的家人,不該這樣講她。」

定麟又愧疚,暗地裡又鬆了口氣,這才想起母親交代他轉傳的話。

「阿爸,姨……阿母要我和你說『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用擔心了』,是什麼意……?」


說著,定麟竟發現年紀增長後越發從容的父親眼中湧出淚光,捂著嘴的手在發抖。

看見定麟詫異的目光,父親慌忙抹掉眼淚,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

「快半個世紀了……好久啊。終於結束了。」說著,他的淚水又滾滾而落。

等父親終於緩過來時,他吸著鼻子,嘆道:「其實,我根本不配被你喊『阿爸』。

一直以來,非但無法保護自己的妻兒,還給你們帶來許多災厄。」


定麟嚇了一跳:「阿爸,你這是在說什麼話?」


父親搖了搖頭,道:「阿九,有件事,秀欒和我結婚不久就已經知道,是時候也告訴你了。」

那樣子彷彿要自陳罪狀一般,帶著點認命的無奈。


定麟迷惘地看著他,半晌,才問道:「阿爸,要我去泡茶嗎?」

以前一旦有事要促膝長談,父親總會泡上一壺茶,如今這個習慣不變,只是改由定麟接手。

父親靜靜地頷首。

當定麟沏好了茶,再次落座時,父親吸了口氣,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阿九,阿爸的阿公,以前是某個莊頭的保正。」


「有一年,時局很亂。

幾個武裝的人來到我們村裡,抓住一位村民要求他提供吃食,那個人識時務地立刻同意了。」


「村民看過懸賞令,對他們正在被通緝一事心知肚明。上頭三令五申,嚴禁民眾包庇,大家害怕被牽連,看到他們拿著武器,卻鼓不起勇氣拒絕。

於是趁著那些人還沒有動靜,村民紛紛跑來向我阿公討主意。」


「阿公要大家不要刺激他們,先招待他們飯食讓他們飽餐,之後阿公悄悄報了官。

那些人被抓走前,大罵他們想推翻異族統治是為了大家好,我阿公背骨,站在官府那邊,會有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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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麟語塞,嚥了口唾沫才說:「阿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不怕別人輕蔑他做抓耙仔嗎?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重要的事物,為此不惜代價。

聽聞當年為了掃清餘孽,上頭對提供協助的人毫不留情,視為同黨。周遭的村莊都被血洗,冤死很多人。

當時造反的人,現在時代變了,很多人讚美他們是義士。

要說是自私也行,可是就像大家覺得自己和家人比較重要,我阿公也想要保護我們。」

吹散茶煙,父親抿了口茶,說道:「或許是那些人的詛咒真的應驗了。

我父母在兩年後突然猝死。阿公受到打擊一病不起,他往生以後,阿嬤把我帶去城裡投靠你嬸婆叔公後,不久也傳來病危的消息。」

定麟沒有說話。他想不出能說什麼。


「我沒有怨過我阿公,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們才這麼做的。

以前我恨過詛咒我們家的人,後來也不恨了。恨他們有什麼用呢,都已經死了。」

幾句話下來,杯子空了,定麟默默給父親添上茶水。

「也可能,不是什麼報應。

只是我不能接受你阿祖的努力迎來這種不講理的結果,不相信自己真的活該這麼倒楣。

大家只是做了在那個時候,自己覺得最好的決定而已……」

定麟安慰父親:「阿祖做的事一定不是白費的。」

「現在我可以這樣同意你。」父親苦笑,這才有些難以啟齒地說:「唉,不過當時,我們……我的霉運還沒有結束。」

「阿九,你知道阿爸結過兩次婚這件事吧。

阿爸第一次成親時,也有過小孩,但是你無緣的阿兄,出世不到一個月就夭折, 你大娘隨後也得病往生了。」


父親淡淡地說,叔公和姨婆雖然一直打算為他續絃,但和他議親的人家,總在放定前的階段推辭說家中有變故,以致婚事不了了之。

父親自嘲,不知道是途中打聽到他的傳聞,為了脫身而用的苦肉計,還是他真是如此的煞星。

鰥夫本就沒有年輕男子那麼受歡迎,剋妻之名又越傳越廣,最後已經沒有尋常人家要嫁給父親做繼室。

正好那時母親守寡已滿三年,有神異之名和命太硬的傳聞,鄰居也說她持家能幹,性格爽俐,叔公就找上了母親,介紹這兩人結婚了。

剛結婚時,母親對他很冷淡,父親認為只是多拉一個人下水,也悶悶不樂。一年過去,雖然沒有小孩,父親和母親彼此了解較深了,開始習慣彼此搭夥過日子。

就在結婚邁入第三年,兩人開始有些感情時,家中突然有怪事發生。

當時父親不得不外出工作,放母親獨自在家。

回家一看,母親不知道用竹槍殺了什麼,整間臥房地上沾滿黑色彷彿煤油的黏稠液體,讓父親目睹口呆。

「那時我向她坦承我們家族發生的事,對秀欒懺悔說,這下真的連累她了。

你猜你阿母怎麼回答?」

定麟還真猜不出來。

父親神色輕鬆地說:「她說:『要來就來。那種只能結夥為患,不講道理的垃圾,我看了就不高興。

讓我不高興的東西,不管變成什麼樣子,來一次我殺一次,殺到它們怕了為止。』」

定麟端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把茶撒出來。他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自以為的那麼了解母親。


父親笑道:「本來,我只寄望你平安長大,打算走一步算一步。誰知居然真的讓你阿母殺出一條路來。」

他擱下茶杯,誠摯地對定麟說:「阿九,是和你阿母結婚,阿爸才能過上現在安穩的生活,不愧於列祖列宗。」

「她一直守護著我們一家,我感恩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棄嫌她呢?」

 

母親返家時天色已暗,麗卿正在今早母親和老鼠大戰過的廚房裡做飯。

她還帶了一瓶酒回來,雖然並不高級,至少是正規管道販賣的。母親說,那是她向委託人要求的酬勞。


在飯桌上,定麟看準時機,夾了幾筷子菜放在她的碗裡。

「姨,這塊肉給妳,青菜妳也吃。」

母親抬眼看他,一臉狐疑:「哪吃的下這麼多。無緣無故,你這孩子又在搞什麼……」

看她那樣子,不知情的人大概會真的被她唬過去。

定麟扯著嘴角,也陪她裝蒜:「姨,一點孝心而已。」

母親乖乖吃了肉和菜,又抬頭問他:「既然我兒子這麼孝順,今天可以開酒吧?」眉眼中帶著得意,竟是在邀功了。

麗卿放下給阿偉佈菜的筷子,皺眉了:「媽,上回醫生才說酒要少喝——」

母親也認真地回她:「沒辦法飲酒,我的人生就不會快活。」

這話講得像個爛酒鬼一樣。


聞言,父親忍笑代母親求情:「麗卿啊,妳阿母最近滿老實的,今天妳就准她一杯吧。」

「只有一杯怎麼行?三杯!」母親瞪著眼,滿臉不服。

「秀欒,妳媳婦是擔心妳的健康。兩杯加減喝,好不?」父親哄她。

「三杯,不能再少!」母親撇嘴。

那樣子簡直像小孩在討價還價似地,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爸,你怎麼也跟著起鬨!媽,最多只能一杯,一杯好不好?」麗卿急得額上冒汗。

已經能上飯桌的長男阿偉對大人們的行徑目睹口呆。

定麟瞥見了,心道不妙。這阿嬤真是壞榜樣啊,萬一阿偉以後學她那樣無賴如何是好?

他煩惱得很,想板住臉和妻子統一陣線,卻又控制不住洩漏了笑意。

 

定麟最近發現母親不只是自己的英雄,她還是這一家的守護神。

不過,那之後,定麟的態度還是沒怎麼變。做了近三十年的母子,他覺得事到如今再去計較相處方式,反而很見外。


阿九一直很介意村裡只有自己不能稱呼母親為阿母。但是定麟知道,不管姨還是阿母,只要母親知道是在喚她,那就夠了。

****
寫在文後:

上篇七千,下篇八千,我已經燃燒殆盡。

一到十篇是一個循環。基本上把藥房的背景給寫完了。

一開始吳家阿公根本只是個龍套,但是身為阿祖的小孩,他絕對有很多關於她的第一手情報,果不其然有挖掘的價值。

寫一個男孩到他成為父親,之後還會成為阿公,頗感慨。


想說的太多,自己一個人嘮叨也沒意思,就不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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