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院,深弄堂。

黑洞洞的屋子,煙霧終年瀰漫。

薰香令人昏然欲睡,混著陳年的霉味,
連陽光都讓人透不過氣來。

少女穿著煙藍緞襖,水綠的褶裙,
蹙著眉頭,細白的手指翻著紙頁只專注著看。

收音機裡咿咿呀呀地唱著,
海棠花來海棠花,倒被軍爺取笑咱。
我這裡將花丟地下,從今後不戴這朵海棠花...

她溫習著單字,正嫌聽得膩煩,
一旁少年還反覆地笑呵呵地唱著:「海棠花呀海棠花...」

杏眸含嗔,她喝道:「別唱了!」

少年吃了一驚,打翻了茶。
他的黑瞳在眼眶裡驚惶失措地轉著,低聲呢喃,帶著哭腔狀似小兒。

少女無可奈何,只得喚女僕進來,
把抽泣的少年帶出去,給他換一身乾淨衣裳。

「夫人的性子陰晴不定」「可憐少爺又是個傻子」
「小姐就算哪天不瘋傻,恐怕也」「噓...噤聲!」

少女只是神情木然,如一尊雕琢精細的石菩薩,端正卻沒有溫度,
為此神經質的母親多少次挑她毛病,說到最後又哭又鬧,直說爹誤了她。
反倒是她得去掏手巾作孝女狀,百般哄騙才讓她睡下。

一把撳掉收音機。沉默將整個廂房吞沒。

她將面孔深深埋入掌心,
然而疲憊不堪,連半滴淚都掉不下來。

不要緊...再幾天便能回學校了,在那裏,她才能真正自由。
這個家,只是個牢籠,一個關著瘋子的牢籠。

***

她出嫁那年,是個多事之秋。

那年,她換上湖綠的絲旗袍,珍珠耳墜子。
那年,她訂了親,雙方門當戶對皆為望族。

那年,她披上了白紗,婚禮是新式的。

那年...

母親吞生鴉片自盡,捎帶上了弟弟。

母親抽上大煙已不是新鮮事。
弟弟是被扼死的,女僕到時兩人屍骨已寒。

她接到電報,一雙粉拳握得死緊,
淚漣漣卻不單純因為哀戚。

她惱怒,由於母親用她的死讓她的新婚蒙上陰影。
她怎作得出這種事!

弟弟是個漂亮的瓷娃娃,有著好看的臉蛋,和癡呆溫順的性子。
她有時憐惜他天生不足,有時卻感到這擔子無比沉重。

如今,他們不見了。像硬幣落在水裡,再也找不著了。
事隔多年,她依舊惶惶然,不願輕信自己就這麼從牢籠裡解放了。

可笑的是,離開了束縛,也只是飛到另一個籠子裡而已。
她從來不曾真正自由。

她所冀望的快樂婚姻生活極其短暫。
自從發現他在外面宿娼,夫妻之間竟如仇人一般。
以至於丈夫的葬禮上,她始終木著臉,不知道該作出什麼表情。

即便是露水姻緣也不持久。她倦了,卻只能慘笑。

這輩子,注定敗在情字上,是她的報應。
是拋撇下母親和弟弟,獨自奢求幸福的報應。
.
.
.
她害怕女兒的眼神,
因為那孩子不懂得掩飾看到了什麼。

她害怕在女兒年幼的眼裡看見母親的倒影。
她畏懼那雙通透的眼裡映出的自己。

她曾經想拋下一切,
拋下這洋房,勒住她無名指的戒指,丈夫,女兒…

對方不能照顧好她們母女,
沒辦法讓女兒過上現在那樣的生活。

離緣不算什麼。即使無法再見到女兒,她也必須逃。
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才真的找到對的人。

這樣就好。只要離開那個家,她就自由了。

本應如此的,但是女兒用那雙沉黑卻沒有陰霾的眼眸,
將她拘在這個更華美,也更絕望的籠子裡。


那天,她本來應該去見那個人,然後和丈夫離婚的。

平時都是女僕送女兒上學,她少有地親自牽著女兒的手,
抱著一種憐憫的溫柔。

「媽媽,其實妳可以不用送我來學校的。」
女兒沉默了一路,直到校門口才突兀地開口。

「難得有這個機會。」她笑答,有些心虛和憂傷地。

「到校門口了,我能自己過去的。
我走了,媽媽。」女兒點點頭,輕聲說道。

「路上小心。」
她揮了揮手,撐著笑臉和女兒道別。

怕再久要讓女兒看出端倪了,正要轉身離去--

卻聽到女兒淡淡說道:「媽媽也是。要記得回家喔。」

她如遭雷亟,呆立在原地。

待要回頭看女兒,她嬌小的孩子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轉眼便混進了人群之中。

那天她沒有赴約,埋首工作,
直到和他約好的時間悄悄過了。

鬆了口氣,只是難忍掩面淚流的衝動。

頹然從單位回家的路上,她買了包糖炒栗子,女兒愛吃的。
剝了一顆放入口中。明明應該鬆軟香甜,嘗來卻只覺一陣苦澀。

從那天後,她拒絕了他的挽留和柔情,用鋼鐵般的意志將自己武裝起來,
再也不讓丈夫有機會抓到足以威脅她元配地位的把柄。

至少要守護女兒直到她有能力離開這個家。
這是她身為母親唯一能做的。

為了女兒,她不曾離開這個已不成形的家。
哪怕籠子裡是多麼淒涼。

因為那是她血脈相連的家人,是她的心頭肉啊。


老僕守著的宅院,景依舊而人已去。
她住進了母親的廂房,日日眼觀鼻,鼻觀心地數珠念佛。


丈夫的離世崩潰了她的心防。

當女兒成年,心頭壓了一輩子的重擔終於解除,
繼續去愛變得痛苦無比。

她已經失去力氣去愛她的孩子了。

讓她一個人吧。連同她可悲的酒癮。
寧可青燈古佛過完剩餘的一生,也不願再讓誰進駐她的心房。

香爐裡燃著紫檀木。
夕日漸暗,寒鴉棲於庭中,只是一聲聲嘶啞地啼著...

「母親,回來吧。」方成年的女兒喚道,哀求地。
心亂如麻,而她不願再應。

疤臉的老僕彷彿要將她和母親的身影一齊收進眼裡,
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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