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巡迴

上篇:
[溫情]糖花糕 02 

『四月芒種雨，五月無乾土，六月火燒埔，七月斷點露。』農家的俗語是確有根據的，少女想道。

她僅穿著輕便衫褲就出門，猶是熱得想剝下一層皮。

夏日的驕陽極盡奢侈的潑灑，近午的低窪地失去色差，
只堪堪能區分出明亮灼燙的日曬，和大塊陰涼的影。

這天氣，連區間車裡都是悶熱的，青年不過是下車去買罐茶，不想卻被這小女孩給逮住了。

啊，的確有這麼回事。他的確讓她上車了。年輕的司機拉起披在肩上的毛巾，一面擦臉一面答道。

「啥? 上車了? 」她不可置信的問著回站休息的司機。

「是啊，她說要回後頭厝，到半路又說沒錢，我又不好意思將她趕下車，就代她墊了車錢… 」青年頸上掛著赤金鍊子，乍看有幾分痞味，然
那張臉透出的憨厚卻是掩蓋不掉的。

小鎮人多是純樸的，少女至今也受過不少鄰人的善意。

只是如今這善心卻讓她哭笑不得。

「…我要上車。 」少女喃喃說道，快步走向售票亭。

「妹仔，妳有在聽我講話嗎? 妳在找的甘是那個阿婆?」
司機還是一團雲裡霧裡，這下反倒是他追在少女的後面直嚷。

「是她沒錯。半票一張! 」

***
區間車顛頗而行，濃綠夏蔭一晃而過， 然少女並無這等閒情逸致可賞景。

她盡力回憶祖母和她說過的童年片段，設法理清腦中亂成團的思緒。

糖糕鋪子，山間小廟，溪谷，老茶行…。這樣是否足夠拼湊出祖母的去向?

她陪祖母回過一次娘家。但是姨婆被送進安養院後，那裡還有其他親戚嗎?

少女不得已，只好打給在城市裡上班的父母，好不容易問到了祖母娘家的電話，
連撥數次得到的卻都是無人接聽的忙線音，讓她越發焦慮。

她對祖母，知道的實在太少。少女無力的想道。而在胡思亂想中，車終究還是到站了。

老茶行拉上的鐵門鏽蝕，只在門口張貼著『請勿停車』，字跡潦草似是店主手書。
她敲門數次，然無人應門，只落的指節發紅發疼。

沿著道旁走了數十公尺，一連問了幾家臨時攤販也無消息，
少女汗如雨下，面頰滾燙，又餓又渴，只得從提包裡拿出水壺，
在販賣水果禮盒的阿嬸好心讓她歇息的大陽傘下，把不再冰涼的水往喉嚨裡倒。

問起糖糕鋪子，竟是她走過了頭。原應該在山路的入口附近就停下來的。
折回原地，遠眺公路彼端，那間鋪子還在。

長年日照模糊了招牌，『美珍糖糕』的大字樣卻依稀可辨，
若非她實在心急，也不至於錯過。

少女只覺一股暖流湧遍全身，心中的那些記憶拼圖恰如其分的歸位。
沒錯，就是這裡了，她無端感到安心不少。

「對不起，請問你們有看到一個這麼高，眼角有痣的老太太嗎? 」
越過路口，她向糖糕鋪子的老闆比畫著。

「今天早上很忙，沒有在注意耶，不好意思，妳要不要去警局問問看? 」
店主年屆中年，是個操著一口台灣國語，富態溫和的生意人。

果然。少女感到失望。說到底，祖母的回憶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當年雇用外曾祖母的原店主恐怕早已不在人世，而現在的店主，
看來也沒有辦法期望他對一個陌生的老者產生多深刻的印象。
少女感到某種脫離現實，踏不著地的荒唐感。

儘管她在網路上看過尋人告示是這麼寫的，然而光憑這些細節，真能還原他人眼中的祖母嗎?

多少個路人之中，有幾人會去注意她瘦小蒼老的祖母?

自己只是一個無力的的初中小女生，除了一家家詢問還能怎麼辦? 少女沮喪的想道。

這時，店後泡茶的老伯慢騰騰的掀開簾子，來到店前。

「女孩家，妳…甘是阿芳的孫? 」
老伯的語調雖緩慢，身子倒硬朗，黧黑的老臉上，花白的眉峰神采依舊。

阿芳…不正是祖母的名?
她心裡一驚，這老伯眼色竟是極好。

想起祖母從前也是光看人一眼就可以辨別對方的來頭，
她心頭不由得一陣牽動，隱隱刺痛。

「是啊! 阿伯，你熟識我阿嬤喔? 」正事要緊。她忍住淚意，連忙問道。

「她阿母在這間店內工作過。阮是老朋友啦。妳小的時候，我還常常來妳家泡茶呢，妳不記得啦? 」老伯笑瞇瞇的說道。

「妳在說阿芳姨喔! 不早講!」肖似老伯年輕翻版的中年人把手一拍，「小妹妹，不好意思啦，以前沒注意她臉上有沒有痣，今天倒是有看到
她站在店門外晃了幾分鐘，她往我們店內看了幾回，我喚她她也沒應我，又繼續往山坡上走了。 」

「多謝，借問是往哪個方向? 」少女連忙欲問，。

「女孩家，妳早上吃過飯沒? 看妳沒什麼精神呢?」老伯又問。

「…還未。」儘管心裡已經急得直跳腳，但是她不好意思對老人家說謊。

「毋當著急，食緊弄破碗，我亦不是要故意拖妳的時間，阿雄，提一包糖糕給女孩家，讓伊在路上吃。 」

少女大驚，三番兩次推辭未果，幾番客套被兩個大人的道理彎來繞去，最後那個裝著糖糕的塑膠袋還是被塞進她的手裡。

「小妹妹，不要客氣啦，阿芳姨也可能還沒吃東西，等找到她，妳們一人一半。 」

「她出嫁前的舊厝，應該在那山的半嶺。」老伯指著幾公尺開外的路標。

「直接往上走，到山路路口左轉喔! 看到有個小廟就繼續往上走，妳在那附近找找，應該就找得到了。 」

回頭望去，那家店的老闆依舊揮著手，遠遠大喊:「小妹妹，要小心啊! 」

少女手裡緊攢著裝有糖糕的塑膠袋，只覺心臟砰砰的撞擊著胸腔，像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她走了。

***
後頭厝=娘家，食緊弄破碗=欲速則不達，提=拿。

甘是=表不確定的猜測。

to be continued:[溫情]糖花糕 03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