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姨仔,她說糖花糕裡,要放桂花,才會香,才會甜。 」
老媼身披羊毛衫,領口露出的觀音玉墜,在陽光下碧沉沉的閃著光。

「每次她炊糕,我都偷偷進去灶腳,順手拿一塊來吃。 」

「這我知道,阿嬤。」推著她輪椅的少女一襲鵝黃的連衣裙,溫聲說道。

那天秋陽正好,公園邊的幾台輪椅上,人們無分男女,皆垂垂老矣。
帶他們來散步的幫傭圍成一圈,用他們聽不懂的故鄉方言話著家常。

輪椅上的老者相對無語,即使搭話,不久又落入沉默。
只在瞥過老媼身上時,眼瞳閃過一絲隱晦的豔羨。

「啊,有一次是店內要送去給客人的,我照樣去偷吃,被阮姨仔發現了。 」
老媼笑出一把皺紋,帶著稚子的調皮。

「阮姨仔好生氣,拿棍棒要追我呀,我那個著急,就,就爬到樹上了。
後來,我半暝才敢偷偷回來,還是給阮姨仔打了一頓才准吃飯。 」

少女輕笑起來。提到糖花糕的故事,平時沉默恍惚的祖母話就會多起來。
祖母說起那些故事,總像答錄機一樣反覆不斷,百講不厭。

「汝知道嗎? 有一天,有台車停在阮家外面。唉唷,那台黑頭車多氣派啊。 」
老媼說著,語氣敬畏帶著點小孩子氣的忿忿不平。

「阿嬤,我知道啦。 」少女連忙拍拍她的手臂安撫她。

「他們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什麼集會,什麼內亂,
就把...就把我阿爹...哎呀...那個我不會講... 」
老媼說得急了,竟一時語塞。

「我知道,後來阿祖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

「我爹真可憐喲,到現在連骨灰罈都不還給阮… 」
老媼嗚咽起來,像小孩兒那樣突然就掉起眼淚。
「阿爹,汝怎麼會一去不回… 」

阿嬤,阿嬤,汝別哭啦… 」
少女從兜裡掏出手巾給她擦臉。

淚水未乾,老媼卻話鋒一轉,故作神秘的說道,
沙啞的嗓子壓低,神色天真似荳蔻少女:
「汝知道嗎? 小的時候,我家裡藏著不得了的東西。 」

祖母揮揮手,作勢要她附耳過來,竟是小女孩要說悄悄話的樣子。

少女傾身,湊了過去。

「那時候都要把武器交出去,上繳啊。
我舅仔把外公的刀藏在梁上,才沒讓政府收走。 」
語畢,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悄聲加上一句: 「月姊,這件事情汝還記得否? 」

少女一時反應不來,方想起姨婆不就叫阿月?
她不禁失笑, 「不是啦,阿嬤,我是汝的孫女啦。 」

「我哪有孫,我… 」老媼神色迷茫,過不久又改口說,
「我兒子才剛娶親,哪有汝這麼大的孫? 」

語氣竟是斬釘截鐵。

少女無奈,只是苦笑: 「阿嬤,汝再說一遍那糖花糕的故事予我聽。 」

「喔,我小的時候,阮姨仔… 」


秋陽光燦,十里桂香。

兩名女子在葉落的季節裡,相伴而行。

***

阮[gun']=我=我們 ,汝[ri']=你

姨仔[i o]=母親(閩人有稱母為姨的習慣)

灶腳[zhao' ka]=廚房


關於忘卻和記憶的故事。

有些事即使妳忘了,也會有人替妳記著。
獻給所有曾經年輕過的女性長者。

參考部分歷史文獻和家族長輩的實際經歷。
用詞為台語雜揉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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