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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真事為骨幹加以潤色。沒有一星半點的獵奇成分。

本身只是一則非常短的鄉土奇談,被我拿來寫後已經面目全非。
因為我媽對當事人的乩童工作所知不多,只好自己找資料填充血肉。

各方面都擔心寫成這樣會不會被罵(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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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莊坤地在四十出頭時忽然成為了中壇元帥的乩身。

當年,全家上下無人知道他是在哪間廟被看上,為何會成為乩童。

李燕慈聽說,有時他會在夜半離家,早上家人起來才發現他床上沒有人。白天時,偶爾他會忽然說句「我去去就回」,收拾了簡便行李立刻出門。

舅媽起初還會攔,至今已經見怪不怪。反正丈夫為神明辦完事,自己就會回來,總比在外面賭博要強。

到後來家人只要觀察他的舉止,就知道他近日或者當天就會出門。

還在家鄉時李燕慈和大舅並不熟,只把舅媽的話當故事聽聽而已,沒怎麼信。

直到高中畢業北上求學後,她才對一向敬而遠之的大舅改觀。


那是在即將從商專畢業的初春。

彼時生活已經失去了新鮮感,又迷惘於學生時代尾聲的逼近。打開睽違一個月的公寓房門,聽到剛省親回來的室友說已經有畢業後的去路,讓她不講理地產生煩躁感。

有天李燕慈課餘的打工結束,正要回租屋處,看到巷裡人山人海,嚇了一跳。

原來是神明遶境,神轎停在路口,不曉得是路線出了什麼狀況,眾人交頭接耳,說要請乩身過來。

正聽他們在討論該回廟裡打電話,還是找個電話亭時,忽然一位看起來四十過半的中年男子撥開人群走到神轎旁邊。

他沒有操持法器,只是比著手訣用少年般略細的清脆聲音自稱三太子。

李燕慈對這類人沒有好感,見狀立刻皺眉想要走掉。

但遠遠望去,那個乩童竟讓她好生面熟,使她忍不住又站在原地觀察了一會兒。

只見人們雖然狐疑,為首的廟方人員似乎是認識他的,很快就讓出位置,讓他講解究竟出了什麼狀況讓神轎被迫停下。

這位乩童身材有些發福,穿著略舊的米白夾克和灰色西裝褲,說話很穩,倒沒有她印象中那種裝瘋賣傻的感覺。

在乩童交代了什麼之後,不多時,信徒們簇擁著神轎再度啟程。隨著人龍的尾巴離去,巷道轉眼間變得空曠起來。

事了,乩童走向路旁的棚子,用長年菸酒弄壞的沙啞嗓子向人討水喝,自己脫了夾克,找張椅子坐了下來。

不知何時,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穿在底下的衣服。


李燕慈定睛一看,這才發現眼前的乩童竟是住在故鄉的大舅莊坤地。


難掩困頓的莊坤地握著喝空的塑膠杯正在打盹,感覺有人走到他面前,緩緩張開眼睛。

見到外甥女,他臉色微赧地搔了搔那顆平頭,問她吃過飯了沒有。

看李燕慈搖頭,大舅揹起行李袋,豪邁地表示要請客,附近餐館隨便她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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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室內,一股熱氣迎面而來,很快便驅散了皮膚上的濕冷。


牆上掛著的月曆,最上頭的那頁被電風扇吹得一陣陣拍著波浪。店裡充滿陳年的油煙味和晚間客人們配著茶飯酒菜的寒暄話聲。

點完餐等候的期間,莊坤地說了自己成為乩童的經緯:

近十年前他到此地遊玩,陪朋友去宮廟參拜時,莫名其妙有廟方人員問他籍貫年齡和姓名,問完激動表示『要找的人就是他』,當場引發一陣騷動。

他笑說:「那時還以為是債主買通人手追我到廟裡來,差點把我嚇得半死。」

等問清是要他當該廟太子爺的乩身,又得知規矩一大堆,好處沒半點,莊坤地立刻拒絕,揮別朋友離開了宮廟。

當晚,莊坤地夢見神明許諾能為他延命,至少保他年過六十,以示誠意向祖先借子孫的身軀一用。

然而當時的莊坤地天不怕地不怕,嗆說不稀罕那些壽算,還聲稱:「我早死還是晚死又干誰什麼事?」


夢中對神明這麼說完,他便醒來了,看旅館窗外,天空還是黑的。

莊坤地雖然驚疑不定,再沾枕頭後睡得十分香甜,一覺到了天亮,便沒有多想。

本以為已經擺脫了麻煩,誰料事情至此並未結束。

之後幾天晚上,自稱是祖先的幾位男女連番託夢,夢裡甚至祖父母和前陣子過世的父親都來當說客。

晚上沒睡好,白天也玩得不痛快,莊坤地被疲勞轟炸得怕了,又被疼愛自己的父親動之以情,這才半是不滿地折回廟裡,承諾願意受訓去接老乩身的班。


李燕慈對照大舅敘述的年月日和自己的記憶,恍然大悟。

猶記那段時期,舅媽似乎向回娘家的媽媽哭訴過丈夫音訊全無。

大家按著他的習性,都猜他又賭輸欠人錢,是去外地避風頭順便逍遙了。沒想到那時大舅正在靜室裡吃苦修行。


大舅表示,今天他會走這趟,是因為神明遶境,既定路線上忽然出現障礙,只靠現場人員說明不清,他家『老大』才把他叫來,要親自傳達詳情。

李燕慈不置可否,又問大舅怎麼會知道現場需要他幫忙。

他聳聳肩說,自己只是被『老大』叫到就準備出門辦事,不太懂這種感應是怎麼運作的。

不過聽廟裡的人講,以前也聽說過別的廟有像他一樣沒有收到宮廟通知,就會在需要自己時出現在當地的乩身。

大舅講著,又說:「不過應該還是我家老大最厲害,每次到達現場的時機都抓得很準,從來沒有讓我白跑的。」,很是引以為豪。

李燕慈還是不太信這回事,看他這麼沉迷,覺得事情必有蹊蹺,遂問道:「阿舅,太子爺不是各地都有分靈嗎,你有沒有想過到底怎麼分身的?」

不等大舅回答,她看了下周遭,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我聽人說過,本尊只有一個,那些分靈的神像裡其實都是略有神通的野鬼。

阿舅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遇上了想借活人身體做壞事的……」

一陣拍桌的巨響,震得筷子從碟子上滑了下去。餐館裡瞬間靜了下來。

剛拍完桌子的莊坤地身子前傾,瞪著眼睛,氣鼓鼓地表示:「是誰和妳這樣講的?老大是經過太子爺認證的分靈,為人……咳,為神一向正派。我為祂代言了這些年,從沒看祂做過虧心事!」

李燕慈被他這頓脾氣嚇得心裡一個咯噔,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拿起瓶子給大舅倒麥茶,讓他消消氣。

莊坤地回過神,覺得自己衝動了,連忙向周遭的客人道歉。

看似常客的幾個人順勢為他打圓場,其他客人則偷看了他一陣子,失去了興趣,便埋頭繼續吃飯。

莊坤地苦著臉賠了不是,拿起瓶子把姪女喝得剩半杯的茶注滿:「唉,阿舅個性就是這樣,不是故意吼妳的,妳千萬不要生阿舅的氣啊。」

李燕慈被他弄得又好氣又好笑。正好飯也來了,兩人沒事一樣繼續邊吃邊聊。


莊坤地喝了口茶潤喉,嘆道:「阿燕,其實不能怪妳,我自己還沒接觸神明事時,也曾經誤解過。

太子爺自己當然無法下凡分身千萬,所謂分靈都是凡間與祂有緣,經過修行的少年和幼童善魂請旨受封,代理祂神格的。」

他神色嚴肅地說:「信徒間可能會爭哪裡的太子爺分靈神通高,但吵誰才是正統,說別人都是冒牌貨就是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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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神通,莊坤地又講了別的宮廟聽來的事跡給她聽。

李燕慈開玩笑問他:「阿舅你這麼愛賭,太子爺平時會不會給你明牌啊?能不能順便給我報一支,大家一起賺大錢?」


聽母親說,大舅年輕時就不愛待在家裡,發工錢後給妻子抽完家用,總是立刻往家門外跑,把零用錢揮霍光了才肯回家。有小孩後雖然比較常在家,賭博飲酒之外,逮著機會就四處去找朋友玩。

從小就常聽舅媽怨嘆:『我對阿坤所求不多,只要他能不跋筊,其他我就不管了。』李燕慈自然對大舅的惡習印象深刻。


然而,只見他誇張地嘆氣,擺手說:「不使得不使得,我們家老大,不知是生前還是做神明後吃了賭徒的虧,最恨人賭。

我每次想去買幾張,就會被不明原因搗亂,買都買不成了,還能透什麼明牌?」


莫怪舅媽最近幾年沒有再和母親抱怨他成天賭博。李燕慈偷笑,又慶幸道:

如今簽賭的風氣如此猖獗,說起來還得謝謝三太子,讓大舅錯過這場眾人皆狂的熱潮,要不,外頭賭到傾家蕩產的例子,聽了實在讓人膽寒。


一旁,大舅說著說著又說對她訴起苦來,說自己被老大管的好嚴。

李燕慈好奇問他:「具體來說有多嚴?」

大舅回答:「平時偷喝酒倒還好,要辦事的前後幾天,如果喫煙飲酒,疏忽修行,被老大發現了就會罰我。

有回我犯忌後,舌頭腫得厲害,去給醫生看後,被你阿妗強迫吃了一週清淡飯菜。」

李燕慈越聽越訝異,暗自咋舌。

因為大舅,她對乩童這個行業稍微改觀了。

 

吃飽喝足後,大舅結了帳,和她一起離開了店面。店門一開,迎面的風吹得她打了個寒顫,李燕慈趕緊把外套拉緊一些。

為了消食,兩人在附近又散步了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一邊回話,李燕慈心想,作為一個被神明抓壯丁的乩身,大舅在家要打坐靜修,東奔西跑也斂不到財(因為神明只准他收車馬費和足夠在附近吃頓飯的錢)。

即使嘴上抱怨還是樂此不疲,可見是真有熱誠為神明和信徒服務的。

和大舅這麼說之後,他靦腆地笑著說:「我沒那麼有志氣啦,只是活了半輩子,頭一次覺得在做有意義的事。

做自己也開心的事,苦一點算什麼?」

大舅說完,看了下手錶,表示離晚間的客運到站還有時間,一路送她到了租屋處的門口。

臨走時飄起了小雨,他沒帶傘,也不要李燕慈特意上去拿傘借他,匆匆戴上有宮廟標誌的鴨舌帽,小跑著走了。

他身材矮胖,動作卻意外敏捷,在雨中奔跑的背影看起來十分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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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煩惱了很久,從學校畢業後,李燕慈意外順利地找到了工作。

只是,朋友都是社會人了,不像學生時代能經常約出來玩,難免會感到寂寞。回家的機會也比求學時更少,就算能打電話,有時還是備感思親。

因此,當春節收假回到職場,正值三月時,李燕慈就會下意識在街頭尋找大舅的身影。

然而,大舅倒不是每年都固定這個時節來,除了過年返鄉,偶遇最多的時候,還是平日的晚間。


有回,正好隔天不用上班,大舅帶她去自己服務的廟裡打過一次招呼。

李燕慈仍在以前的生活圈租房子,那間宮廟就位於她現在住處所在的社區,是個中型規模的廟宇。

廟裡主祀王爺和三太子,典雅的裝飾雖然略有年代,還是保存良好,在氤氳的香煙裡,即使沒有特定信仰的李燕慈,都感覺得到那份莊嚴。


送她回去的路上,大舅又和每回偶遇時一樣,說要請客。

但李燕慈知道他手頭也沒有那麼寬裕,請客的錢還是從宮廟給的那點車馬費裡抽的,心裡叨唸大舅花錢太沒計劃。

正好月底她剛收到了薪資,覺得自己也長大了,是時候輪到她請長輩吃飯。

誰料大舅聞言皺起眉頭:「小孩子吃飯就好,想這麼多幹嘛? 今天還是阿舅請客。」

一個談不攏,甥舅倆竟然在路邊起了口角,搶著付還沒有影子的帳。

直到大舅肚子叫了,哈哈大笑,一拍肚皮,說:「唉唷,不行,要餓死了。

有什麼事,先吃飽飯再說!」把她逗得不禁莞爾。


進了店,和大舅聊完工作時遇到的事情,又輪到大舅的宮廟講座開講。

李燕慈聽大舅說:「一般,廟裡會先擲筊,再來是廟裡人員擔任『案頭』,透過沙盤扶乩解讀神意。

如果要再進一步解決事情,就會請來主神或配祀神明的乩身。」


「不過大廟神明多事情也雜,小廟又沒有太多事情,所以只有不大不小的廟才需要乩童。

而且還有些心癢想試本領的靈修者,如果進廟的一堆人都要起乩,自稱是本尊上身選拔乩身,廟裡秩序會亂成一團。」

見他比手畫腳連說帶演,李燕慈笑得合不攏嘴,終於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以來,表妹表弟沒有真的討厭這個爸爸。

大舅看她聽得津津有味,講得更起勁了,喉嚨有些發乾,忍不住咳了幾下,李燕慈連忙給他倒茶。

大舅有些不好意思,說他從沒和圈外人講過他這個工作的事情,老婆小孩不感興趣,老母覺得不體面,總是要他別亂講。

能夠有人聽他說,大舅似乎很開心,李燕慈心裡有些同情,決定有空要多陪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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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著,她問起一直很在意的事:「好像很多乩童都會操持法器扎自己之類的,大舅你也需要這麼做嗎?」

大舅聳了聳肩:「你阿舅我是文乩,只有武乩才需要操持五寶,你說的那些我看過,但從來沒做過。

有些同行的朋友說,起乩時不會痛也不太會流血,我覺得要拿刀劍扎自己還是很可怕就是。」

待大舅說起了這行的甘苦談,李燕慈關心道:「每次來回奔波會不會很辛苦?」

「沒辦法啊,我又不是當地人,誰叫老大就點了我呢?」莊坤地聳聳肩,又說:「以前性子不定時,沒有工做時就整天往外面跑,很習慣這樣南來北往啦。

現在外出是幫神明辦正經差事,就算途中在朋友家待個一兩天,妳阿妗也不能罵我囉。」

看他這麼得意的樣子,她表面上也笑,心裡卻想,大舅簡直就像一個叫做『三太子』的企業旗下的打工仔。

沒有支薪,到底能不能算正經差事呢?

恐怕舅媽也是早就放棄讓他改正在外浪流連的習慣,才沒有罵他吧。

「那阿嬤呢?你做這個工作她有說什麼嗎?」

說到李燕慈的外婆,大舅眉頭一垂,變成了苦瓜臉,滿腹辛酸地開始埋怨自己母親最近說了他什麼壞話。

李燕慈心道不妙,然而自己挑起的話題,也不好打斷,只好聽下去了。

「在老母眼中做兒子的還不如媳婦,都這把年紀了還總在鄰居面前罵我不成材。

母子之間過成這樣還有什麼意思,不如……」說到這裡,他欲語又休,只是嘆息。

或許是覺得和晚輩說這些畢竟不合適,大舅抓抓後腦,和她說:「唉,講這個太掃興啦。

對了,隔壁有投注站,阿舅等一下想去試個手氣,妳要不要也買幾張刮刮樂來玩?」

李燕慈順著他的話揶揄道:「阿舅你們家老大不是不讓你玩這些?」

大舅又變回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這個現刮現對,沒關係啦。第一輪沒中我就不繼續買了。而且……」

他附耳過來,偷偷告訴李燕慈:「每年接近這個時節,中壇元帥都要舉行過火儀式,順便舉杯換盞,犒賞兵馬。

老大今天只是緊急找我傳一下話,最近祂很忙,沒空管我。」神情很是頑皮,讓她噗嗤地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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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大舅那時到底是想說什麼而沒說出口呢?

李燕慈返鄉時問母親,母親才告訴她,年輕時大舅總是嚷著自己反正活不過六十,屆時剜肉還母,魂歸他界,這筆糊塗帳就算了了。

無論她怎麼勸,這個弟弟就是不改。

巧的是,後來選莊坤地為乩身的中壇元帥,本尊傳說中也是個剔骨剜肉斷絕親緣,後來又和父親反目成仇的狠人。

李燕慈心想,或許大舅就是在親緣淺這點上和太子爺有所共鳴。

聽母親說,外婆出身於望族的旁支,無奈一代代衰敗,外曾祖父雖是書生,到外婆那輩時已經家道中落,生活和尋常農民無異。

由於外婆的父母只有她一個孩子,於是招了外公入贅,無論實質或名義上外婆都是一家之主。

大舅是外婆的第二個孩子。

儘管由外曾祖父開蒙,從小就展現出一定的天資,成績優秀的大舅卻因為家境貧困,小學畢業後沒能讀初中,和長姐一樣早早出去工作了。

等其他弟妹到了學齡時,因為家中有四個勞動力,經濟狀況有所改善,都順利地去上了學。於是大舅成為家裡唯一沒有讀初中的男孩子。

好不容易有點閒暇,也得幫忙家裡做事,外婆又不懂他為何早就超齡還想回去初中讀書。

大舅受不了這種日子,二十歲後自暴自棄開始逃家,即使娶妻也惡習不改。

母親說她早認命了,但為了外婆誤自己前程,大舅恨了外婆一輩子。母子倆個性同樣剛烈,從年輕時惡言相向到老。


直到四十出頭當了乩童,大舅才沒再提過自己「反正活不過六十」的事。

「這麼多年過去,阿坤總算是懂事了。」母親感嘆道。

李燕慈可不認為是這樣,但也沒有要反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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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過了幾年,李燕慈在北部的職場受到挫折,感覺到人性冰冷,灰心喪氣,開始思念起故鄉。

幸好透過別人介紹,離職後她很快就在故鄉附近的城市一間小工廠找到會計的工作。

不到兩年,又在老一輩牽線下,和小工廠老闆與她年紀相仿的次子相親,交往後順勢結婚了。

舉辦同窗會時,同學話裡都是酸意和羨慕,以為她從此過上養尊處憂的生活。

每次聽到這些話,李燕慈總是苦笑。

雖是老闆的兒媳,她依舊是要工作的。

李燕慈敢挺起胸膛說,家用以外,花在她身上的每分錢都是自己賺來的。

夫妻倆都在工廠任職,會計兼總務的李燕慈每天都過著忙碌的生活。更甚者,員工下班後,有時自己人還不得閒。

繼承工廠的是身為長子的大伯,也沒他們家什麼事。丈夫又總是不分場合和公公起衝突,讓她在一旁捏把冷汗。


撇去這些牢騷不提,回到故鄉就職和嫁人後,比起在外地時,和大舅見面的機會反而減少了。

彼時李燕慈剛回職場,滿週歲的兒子送去託人照顧,每天下班都要趕去保姆家接,還要回家做家務,沒有精神留意大舅的事。

有次回娘家時,她從表弟妹處得知,五十過半後,大舅每次和外婆吵架就會故意疏忽修行。

次數多了,神明見他賴皮,也就不怎麼召他。

同時,因為菸酒不忌造成的慢性病,家人對他的生活管得更嚴,也不放心他一個人出遠門。

只有偶爾時間允許時,表弟會開車送他去現場。仔細一數,一年出勤竟然只剩下三四次。

李燕慈心道不妙,又苦於家庭職場蠟燭兩頭燒,只能乾著急。

趁著公公把經營權正式交給大哥和嫂子,正式退休,願意和婆婆一起幫忙照顧的時候,她才總算能和以往一樣,一個月回一次娘家。

那年春節,李燕慈回娘家時,順便也陪母親回娘家,在母家長輩面前露露臉。

外婆儘管滿頭白髮,還是一如往日地健朗,那張刀子嘴也沒消停,時不時戳兒子一句。瞧大舅向她回嘴的厭煩模樣,就差沒有拿兩根手指堵起耳孔。

看到姐姐和外甥女來訪,他臉上這才有了笑影。

母親照例勸他別把外婆那些話放在心上,也照例被大舅敷衍過去。

等母親去和外婆說母女間的體己話,李燕慈有機會單獨和大舅談話時,連忙問他:「阿舅,我聽說你最近都沒有被你家老大叫去,這樣要不要緊?」

大舅卻嬉皮笑臉的說他自有安排。

見李燕慈神色依舊憂慮,大舅又神秘兮兮地告訴她:「老大最近對我坦誠了一件事,雖然很漏氣,但是太好笑了,我覺得一定要和妳講。」

見李燕慈坐正,擺出準備傾聽的表情,大舅這才小聲地說:「老大說,其實祂用神通預測事情並沒有那麼靈驗,平常祂是不敢亂用的。

之前幫祂做事的人,和其他乩身一樣都是廟裡的主事自己叫來。」

「只是我當初太不信邪、太刺頭,祂怕我沒有敬畏心會走歪,才會學從前看過的舊例,故意秀一手給我下馬威。

之後看我那麼得意地對別人炫耀,一直不好意思說出來,才瞞到現在。」

李燕慈困惑地說:「可是阿舅,你說太子爺從來沒讓你白跑——」

不說還好,聞言,他捧腹大笑。笑聲漸歇,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她:「那個喔、宮廟裡總會有幾件事情還、還沒有解決的。

啊叫我來的、就是老大自己,老大是廟裡主神之一,只要祂和其他神明套好說法,找到差事讓我辦完,要對我們編什麼理由,都隨在祂啊……」

按大舅的脾氣,李燕慈本以為他被耍得團團轉會生氣的,見他笑成那樣,忍不住目瞪口呆。

只是看他笑得好像這是什麼天大的趣事,李燕慈也被他傳染了笑意,暫時忘記煩惱。

「妳和妳舅講什麼,怎麼這麼開心?」離開外婆家時,母親狐疑地問她,她只是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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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李燕慈才從表弟那裡得知,她們造訪的前幾天,大舅已經辭退了神職。

表弟在電話裡鬆了口氣說:「我覺得這樣也好,以後阿爸就不會到處亂跑還忘記吃藥了。」

原本從大舅身上感覺到的輕鬆感再度被不安侵蝕。

她再也顧不得夫家是否會對她不滿,特意請假,北上跑去大舅服務的宮廟問太子爺,能不能再挽留大舅。

一連交錯得到好幾個陰杯和笑杯,李燕慈不禁眼皮狂跳。

嚥了口唾沫,又問是不是壽命不長了,才得到聖杯。

之後同一個問題連續再擲,又不間斷地得到了兩個聖杯,讓一股冷意自她腳底竄了上來。

心亂如麻的李燕慈搭車回家後,剛去接完兒子的丈夫看她那個樣子,也不敢吵著要她下廚,只好提議吃早餐用的麵包當晚餐。

她覺得只有麵包畢竟不像樣,勉強打起精神煎了一些火腿和蛋,夫妻倆夾在吐司裡打發掉一餐。

雖然丈夫好心幫她在麵包上塗了點美乃滋,食慾不振的她依舊感到味如嚼蠟。

 

當晚,李燕慈夢到大舅穿著他慣常外出的一身衣裳,跪在某個人跟前。不知為何,她覺得那是位十三四歲的少年。

少年的烏髮攢起束在頭頂,身披金甲,周身籠罩著柔和的白光,面目模糊。李燕慈忽然明白了祂是誰。

神明悠悠地說:「你為我做事這麼多年,最終壽算應該可以再參詳一下的。」

大舅背對著李燕慈,沈默不語,似乎還搖了搖頭。

「就算知道這是不孝?」

大舅這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死了,我們母子間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不必再彼此折磨。」

神明諄諄教誨:「死並不是真的結束,你們的恩怨又怎麼可能因此兩清呢?」

大舅頓了一下,又說:「老大,你就別管我了。三太子不也是剔骨還父,剜肉還母?

我會給太子爺,給老大當這麼多年的乩身,大概是因為命中註定要當個不孝之人。」

「莊坤地,你說這什麼瘋話!」神明斥喝,語罷又嘆氣:「從年輕時你就是這麼固執,如今你不再是我的乩身,我也勸不動你了。自己不後悔就好。」

 

待大舅向神明行了最後一禮,李燕慈方見他的身影緩緩淡去。

這時,少年神明轉頭,隔著夢裡翻騰的雲霧對李燕慈望來。

李燕慈想說話卻無法開口,只能聽祂說:「妳這做外甥女的也算有心。只是事已至此,不要為他操煩太甚了。」

「至於當初說好延長的壽算,就算他自己不要,也不接受再次改動了。」這一句話祂說得格外愉快。

聞言,李燕慈感覺自己心中踏實了些。

語氣一變,神明異常慎重地叮囑道:「莊坤地不知我還喚了妳來,妳醒後毋當和他說啊。」

說著又交代了什麼:「……時日尚淺,還是保重自己要緊。」

隨著她的清醒,少年的音容消散在眼皮後微微滲入的天光裡。

明明覺得說話的人嗓子極洪亮的,醒來後也想不起是怎樣的聲音了,記得最清楚的還是夢裡大舅說過的那些話。

 

那天李燕慈心情仍然低落,午休時更是胃冒酸水,才吃了幾口排骨就噁心得衝去廁所吐掉。

結果整份便當,只有比較清淡的小菜和白飯她還吃得下去。

丈夫拿文件過來給她時,看到她剩下大半的飯菜,狐疑地夾起排骨啃,奇道:「肉沒有壞啊,妳平常不是很喜歡這家的排骨嗎,今天是怎麼了?」

李燕慈覺得渾身乏力,左手支頤咕噥道:「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胃口。」

「丟掉太浪費,剩下的我幫妳吃好了。」說著,他搬了張凳子坐下,挽起衣袖,風捲殘雲似就著她咬過的排骨扒完了剩飯。

不久後李燕慈去做了檢查,才發現是懷了第二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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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幾年,忙於工作和育兒之餘,李燕慈還是把握空檔定期關注大舅的近況。

得知大舅從神職上退下來又沒有事情做,老是說要散步,每頓飯後就往家門外跑,她感到有些無奈。

大舅果然還是關不住的人。


有天,李燕慈帶上兒女丈夫回娘家時,恰逢大舅在自己姐姐家做客。

李燕慈進門時猛地一看,差點沒認出他。

原本看起來不到五十的容貌,在短短幾年內就變得十分蒼老。

她表面上維持著笑容,心中震驚不已。正惶惶不安時,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低頭一看,是三歲的女兒。

「媽咪,為什麼都是老人家,舅公看起來好老?」女兒人小鬼大地問。

總是想擺哥哥架子的兒子搶著解釋:「因為……舅公是外婆的哥哥,所以才會比較老啦!」

「不是喔,他是外婆的弟弟,比她小兩歲。」李燕慈漫不經心地糾正,等她回神,才覺不好。

果然,聽了這番話,兒女更迷糊了。

三歲的女兒掰著手指在算只有她自己明白的東西。兒子被當著妹妹的面拆台,埋怨地嘟嘴看她。

李燕慈被他的表情逗樂了,忍著笑意拜託丈夫哄兒子,自己牽著女兒去讓長輩們看。

大舅笑瞇瞇地說:「長的真像阿燕哩。」

「不只,性子也像。跟她小時候一樣霸道又愛發脾氣。」母親打趣道。

女兒已經聽得懂長輩的話了,皺起小臉氣乎乎地說:「阿嬤妳亂講,我哪有!」

李燕慈也湊熱鬧:「妳沒有嗎? 之前不是因為不想穿某件衣服就在地上尖叫打滾?」

女兒抗議道:「可是媽咪,那個裙子真的很醜啊!」

一邊安撫女兒,李燕慈一邊笑著對二老說:「我不准她做什麼時,她最喜歡拐她爸爸幫她求情了,真是鬼靈精。」

「趁妳阿爸今天不在家,我就說句實話吧。」聞言,母親又氣又好笑地說,「妳小時候也是這樣向妳阿爸耍賴的!」

坐她對面的大舅聽了笑到直拍膝蓋,女兒也咧嘴露出缺了的牙,讓她臉上發燙,惱羞地嗔怪母親。

母親毫不動搖,又把矛頭朝向自家弟弟:「阿坤,笑什麼,你也是!這些當爸的,一個兩個都拿女兒沒轍,盡是給老婆添亂!」

大舅卻是不痛不癢,反而笑得更加厲害。李燕慈終於被他感染,忍俊不住加入大笑的行列。

笑聲混著罵聲,讓客廳裡十分熱鬧。


就在這混亂的當下,兒子被丈夫帶過來和老人家打招呼,臉色雖然還是不好看,卻往她這邊跑來。

母親見女婿來了,這才停了這個話題,繼續逗弄外孫女。

「不生媽媽的氣了?」她攬過兒子,笑著問。

「爸爸比較讓人生氣,所以我就回來找妳了。」兒子認真地說。

大概也猜得出,他肯定說了什麼話潑兒子冷水。

李燕慈看著正在被大舅和父母輪番詢問近況的丈夫,不由得為自家男人的不中用嘆氣。

本來以為男孩子的心情當爸爸的會比較擅長安撫的。

讓兒子在自己身邊坐下,她說:「你下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可以先來問過媽媽,就不會在妹妹面前說錯啦。」


兒子默默點頭。

不一會兒,聽到外婆喊自己,他連忙應聲,過去讓長輩把他看個仔細。

 

在長輩面前,兒子維持著平常活潑開朗的樣子,並沒有亂說什麼。

只是「十萬個為什麼」似乎又多了好幾問,回家後兒子偷偷跑來問她:「媽媽,為什麼小兩歲的舅公會看起來比較老?老人家這樣很普通嗎?」

她胸中感慨無限,千言萬語,卻都不適合向兒子吐露,只能輕飄飄地說出一句:「生活沒有重心,人就容易老得快呀。」

也不知兒子如何解讀這番話的,聽她這麼說,緊張地抱住她說:「媽媽,妳退休以後一定要找事情做喔!可以養狗,還可以種花!」

那彷彿在模仿幼稚園老師的口吻,讓她不禁笑出淚來,拿紙巾擦了又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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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春天,大舅六十二歲生日過後,又歷經兩三個月的某天。

和平日一樣說是要散步,大舅一早就出了門,午飯時間還沒回家。

當天傍晚,才有路人發現他匍匐在田裡,軀體已經冰涼。

當時田中無水,相驗後發現他是猝死,具體死因不明,檢查的人只說,和大舅長年的慢性病可能有些相關。


李燕慈收到通知去外婆家弔喪,是大舅死後兩周的事了。

「幸好你阿舅和阿嬤死前都沒受什麼痛苦,也算是……善終了……」舅媽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

原來,莊坤地的母親,李燕慈外婆年事已高,大家正在煩惱如何向她瞞住兒子的死訊,誰料隨後她也以八十幾的高齡去世了。

母子前後腳離開,相差不過一旬(十天)。


白髮人送黑髮人禮法上不祥,長輩們硬是將大舅的法事壓在外婆後頭,在外婆出殯後隔了一天才辦他的葬禮。

李燕慈猜想,會不會是他知情了一切,卻故意搶在母親前頭?

儘管這件事已經無法向當事人求證。


有晚輩擔心過莊坤地會因為葬禮次序不滿,然而之後一次託夢都沒有,擲筊問他也輕易地得出同意的答案。

或許對他而言,在他早母親一步離去的時點,這筆帳已經了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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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

真實故事只說到這裡,然而故事中的世界觀下,死了不是完結。

因為和老母只隔十天過世,回過神來莊坤地又過上了每天都被唸的生活。家裡還有其他祖宗,尷尬得要死,根本不敢有意見。

自己的百日過後就投奔以前當乩身的廟宇,去應徵常駐的五營,真的給該廟中壇元帥,他口中的「老大」當起小弟,平時是不會回家了。

奇妙的是,在死後的世界,廟宇常駐的五營屬於體制內公務員。又因為長期相隔兩地,距離產生美,莊坤地的母親反而比生前更常誇兒子了,只可惜,總是不肯當著兒子面前說他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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