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成篇,但是在同個世界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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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廣播裡聽過的一則故事。

『鄉間傳說,被魔神仔牽走的人,偶爾會被聚集到樹林裡。

庄頭的人發現這個現象,決定埋伏在野外。

等他們出現後,便敲打鍋碗瓢盆把魔神仔嚇走,並一擁而上把要跟著跑掉的人按住。

之後讓這些人休息一陣子,等他們恢復神智,再和尋人啟事比對,有很大的機會找到那一帶失蹤的老人小孩。』


小時候,我家這一帶地下電臺非常密集,大多是在賣藥和講古的,偶爾會挖到寶。

在沙沙的噪音裡突然浮現清晰人聲的瞬間最讓人興奮了。

那時電視上還不能播靈異節目,我很愛收聽一個讓人分享鄉野奇談和都市鬼故事的電台。

廣播上的故事滿多編得很唬爛,小學時聽什麼都覺得新鮮,被騙的經驗不計其數。

知道這個故事時我已經國二了,沒有真的相信。

後來看新聞報導,才得知搜救隊入山時也會放鞭炮開路,防止魔神仔搗亂。


有個綽號叫竹竿的朋友告訴我,原理很簡單,說破不值一文。

大家知道老一輩遇到月蝕時會怎麼做吧?

因為覺得月蝕是天狗把月亮吃掉了,所以要敲鑼打鼓把天狗嚇走,也有說法是敲打鍋子。

總之遇到一切無法解釋的異象,人們都會選擇用吵鬧的聲響驅趕邪祟。

以前,竹竿也帶我們這麼做過。

****
竹竿是我的國中朋友阿豪的遠房堂弟,混久了也算我的朋友。

正處在抽高的時期又光長個頭一點肉都沒有,纖細瘦長,我們就叫他竹竿。

雖然人有點怪,但脾氣滿好的,我們常約他一起出來玩。


事情發生的那年夏天,從高工畢業後,我開始在自家租車行工作,順便考了機車駕照。

我爸叫我帶放榜後很閒,經常來租車的朋友來打工,表示就算錢付不出來,至少能從工錢裡扣。

不上班時我和打工夥伴便時常租車出去玩。


有天傍晚,竹竿頭一次主動跑來我家車行,讓我感到很訝異。

「竹竿?」我邊拿毛巾擦汗邊走出店面,「你今天是來找我們玩嗎?」

「今天不是。」

這倒稀奇了,我暗自嘀咕。

正要問問他和阿豪的近況,竹竿就飛快地說明了來意:「聽說你考到機車駕照了,我想請你幫個忙。」

「好啊?」我立刻回答。


竹竿傻眼地說:「你不問我要拜託你什麼?」

「很重要嗎?我們都認識幾年了?」我爽快地回道。

竹竿會驚訝也是理所當然的。

至少該先問需要幫什麼再答應才是常識,不過那時我一向都是反其道而行,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做人就圖個爽快。


竹竿說,需要幾個人騎車和他一起到某山區。

「可以啊,不過是要做什麼?」我問道。

他左右張望了一下,悄聲告訴我:「我阿嬤拜託我尋找被綁走的小孩。」

「哇,聽起來好有……好危險。」話是這樣說,我卻有點心癢難耐。

竹竿推了下眼鏡,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你想的那麼有趣啦。阿慶,如果你要找人,記得告訴他們,能來幫忙的話我願意請客。」

此話一出,當天在店裡的朋友一窩蜂跑了出來:「真的假的啊竹竿,你要請客?」

大家會這麼說,並不是因為竹竿很吝嗇,而是他的零用錢一向只夠自己花。

老是喊餓的竹竿,錢都拿去他們學校福利社買東西吃,和我們去玩總是自備水壺和乾糧。

這樣的竹竿竟然說要請客 ,我們都逼問他錢從哪裡來的。


竹竿說,他阿嬤給了他幾張鈔票。

我正羨慕他阿嬤對他好慷慨,竹竿就反駁:「阿嬤那麼精打細算,才不會平白無故給我鈔票。

她都是拿錢叫我買燒酒螺回來給她吃,剩下的找零少得可憐,我媽給的零用錢還比較多。」

竹竿抓了抓鬃刷般的平頭:「總之,阿嬤叫我去找人幫忙,又給我錢,那一定就是要我用來請客,不是給我的。」

好精闢的推測。我等目瞪口呆。

「不過只限肯來幫忙的人喔。」他連忙補充。

這群天兵朋友,想當然地沒有問過內容就答應了。雖然我和他們也差不多啦。

抓了抓後腦勺,我這才想起我沒來得及問的事情:「喔對了,阿豪考得怎麼樣?」

進入暑假後我們打電話找阿豪玩,都是他媽媽接的,也不告訴我們阿豪的消息。

竹竿搖了搖頭,說:「阿豪被軟禁了。」

我嚇了一跳,反射性地罵:「三小?」

「阿豪被他爸押去高四班,從早到晚關在教室裡,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竹竿憐憫地表示。

呃……那的確是軟禁沒錯。

也就是說他沒考上,還要再補習一年。

我在周遭歡樂的氣氛裡獨自為阿豪默哀。
****
答應用這些錢請客的竹竿,被我們押到現在已經消失,當年很熱鬧的某夜市。

因為要我們出力還費油錢,竹竿當然必須表現一點誠意啦~

起鬨地把好不容易當了回好野人的竹竿剝了層皮,剩下的錢只夠他自己買一杯紅茶。

結果我還是良心發現,不忍苛毒竹竿,自掏腰包請他飽餐一頓。

嚇,難道說他阿嬤早就料到這種情況了!果真很精打細算。

邊吃吃喝喝,我從竹竿口中聽到了事情原委:

一週前,某對父母向綁匪付錢後,對方卻沒有放孩子回來,也不跟他們聯絡了,小孩的父母以為已經撕票,憤而報警。

「新聞沒有報啊。」我懷疑地說。

竹竿搖頭:「小孩還沒有找到前,新聞應該還不會報出來。」


竹竿說,警方循線突擊,在現場只逮到嫌犯而不見肉票。

嫌犯堅稱自己沒有殺人。

警方當然不信,認為小孩肯定就埋在工寮附近,牽狗聞了半天,又沿山地毯式搜索,都沒有找到。

覺得小孩可能是被綁匪同黨帶走的警方對家屬表示,他們正努力撬開嫌犯的嘴。

另一方面,小孩的阿嬤被熟人推薦去竹竿家問事,希望知道小孩的下落,所謂的「死要見屍」。

沒想到竹竿的阿嬤卻揭露驚人的事實。

她說,小孩還活著,但不在綁匪身邊,是在被綁期間又被拐走的,目前沒有性命危險。

「原來你阿嬤是算命的啊。」我奇道。

竹竿含糊其辭地說:「其實比較類似收驚婆啦。」

然而,說是要「找到被綁走的小孩」,要我們做的事卻不是我期待的那種警匪片發展。

當我知道竹竿他阿嬤要我們帶著鍋子上山敲打時,大家已經吃飽喝足,在離開夜市的路上了。

竹竿很努力地描述保密的重要性,再三要求我們不要對其他沒參與的人說這件事。

轉達朋友,他們自然也覺得莫名其妙,但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再說,男子漢言出必行,沒有什麼好講的,撩落去就對了。

****
竹竿家裡是開藥房的,就住在我家租車行幾條街外(小時候我們說不定還一起玩過),騎車幾分鐘就到了。

在客廳喝著他爸爸招待的茶,正在等竹竿不知道第幾次重新收拾行囊時,我瞥見他在背包放入一把用布裹住刀刃的菜刀,忍不住噴茶。

用手背擦了嘴,我咳嗽著問竹竿:「欸——稍等。吳文傑,你是不怕路上遇到警察被抓嗎?」

「嗯……會嗎?」竹竿推了下眼鏡。

我繼續吐槽:「不是啦,你想想萬一載個朋友載到被請去警局泡茶,不就太衰小?」

「慶哥,我跟你講。」竹竿突然對我用上敬稱。

「上次阿豪他哥的朋友和人談判,堅持帶一把西瓜刀護身,阿豪他哥就抱了顆西瓜一起去。」

「嗯。」我不太清楚他想表達的意思,只能默默點頭。

「最後沒出什麼事順利和解了,但是回程路上遇到警察。他們藉口要切西瓜來吃,警察就放過他們了。」

「喔。」

「所以我有準備砧板。」竹竿拿出一塊木板。

「幹,你是認真的?」我有點想翻白眼。

竹竿點頭,嚴肅表示:「這把刀是一定要帶的。」

我嘆了口氣,雖然我還瞥見了線香和金紙之類的東西,也不好再說什麼,就載上他出發了。


到約好的山腳下集合時,我才知道,最絕的不是那把菜刀,而是我天兵到根本沒聽清楚要帶什麼的朋友。

四人中有兩個聽到「保密」,只想著怎麼瞞過周遭,分別帶來了鐵網、鉗子和一麻袋的木炭,很得意地告訴我「這是障眼法呢~」

但是他們沒帶鍋子。

竹竿推了下眼鏡,若有所思。

我正感到不安,又一個朋友說,他聽說有準備烤肉用具,就帶了肉。

「這個天氣你帶肉在外面走!」竹竿震驚了。

「不用擔心,我帶的是冷凍香腸,出門時還在結霜,上山的時候正好解凍。也有玉米和烤肉醬喔。」

竹竿困惑地說:「喔,謝謝,可是你有沒有帶鍋子……」

帶來玉米和香腸的朋友悠哉地回答:「啊忘記了。沒有欸,有人記得帶嗎?」

唯一有把話聽進去的朋友帶了一組大小鍋子和兩個湯勺,算起來還是少兩人份。

我扶額:「啊你們不要這麼漏氣好嗎?」

這樣不就顯得負責轉達事情的我很失敗?

這幫老同學不知是讀書讀傻了還是熱昏了,能兩光成這樣反而是種奇跡。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把機車鎖起來停在路邊,我們先拜過山腳的土地公廟,才穿過沒有舖柏油的小路,往山區進發。
****
為了保險起見,途中竹竿又從頭交代了一次整件事的首尾。

起初知道他帶菜刀和砧板時還有人笑(我覺得根本半斤八兩)。

竹竿沒有罵人,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鍋子和湯勺。」

朋友們想起自己帶來的東西,紛紛乾笑了幾聲。


山區海拔不高,綠意正濃,闊葉林的氣味與聒噪的蟬聲撲面而來。

在樹林間我們望見了覆著鐵皮屋頂的廢棄工寮。

其中一位朋友猜測:「你阿嬤會叫我們到這裡來,是不是因為失蹤的小孩在那間廢棄工寮裡?」

竹竿聳肩:「我阿嬤只說大概在這一帶,沒有講這麼細。我們先去看看,沒有找到再說。」

推開工寮的破門,沒有隔間的室內一覽無遺。有人生活過的跡象,但是沒有看到被綁的小孩。

再轉頭一看,角落裡有個坐著讀報紙的阿伯正瞪大眼睛看我們。

我下意識指著對方問道:「欸竹竿,該不會是他——」被朋友迅速地一把捂住嘴巴。

對方仍然是一臉不明所以的樣子。

竹竿對眾人做了個「不是這裡」的手勢,我們趕緊道歉然後從工寮撤退。


爬過一座小坡,看不到工寮後,朋友齊聲嗆我:「靠,阿慶,你是要嚇死我們喔!」

「甘霖老師哩,就算他是綁架犯,也不能當面講出來啊!」

抱著鍋子的朋友插嘴:「阿慶,我沒有要嗆你的意思啦,不過那個阿伯只是住在工寮的遊民吧。」


我被譙得滿肚子火,看竹竿在東張西望,忍不住把矛頭朝向他:「既然犯人不是那個阿伯,那你說,小孩到底是被什麼人擄走的?」

竹竿本來正盯著手裡一團鼓鼓的布包,聽到我這麼說,笑了笑,把攤開的手帕重新綁起來:「別急,還不一定是被人擄走呢。」

又喃喃道:「對啦,阿嬤叫我帶鍋子和菜刀的時候我就猜到是這麼回事了……」

****
我們跟著竹竿路過窗戶破掉的卡車,進入一片位在樹林外緣,到處堆著廢建材的空地。

偶爾他會停下來,打開手帕來看。我瞄到裡面還剩下一小撮米粒,大概是反覆打開撒在路上了。

期間沒有人說話,就怕干擾了他。

汗悶在留長的頭髮裡,匯聚成一大滴流過額頭,臉濕得像在雨裡走過一樣。

我沒有帶手帕,只好不時用手背擦汗。

終於,朋友沉不住氣了,指著某處小聲問道:「欸,樹林裡有個小孩在偷看我們,竹竿你覺得是不是……?」

竹竿停下腳步,語氣有些緊張:「和照片上長得差不多,應該就是他?」


竹竿表現得和好不一樣,以前的他似乎更加不食人間煙火。

又比方說,明明行事很熟練,卻意外地沒有自信,很像畢業後剛開始接觸店裡車子時的我。

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去,就要進入樹林時,卻被竹竿拉住了。

「阿慶,現在先不要接近!」
竹竿話聲剛落,一陣難以形容的感覺竄過我的背脊。

我打了個顫,和幾公尺外一個衣著骯髒的小孩打了照面。

在樹林與空地的邊界出現的是個大概六七歲的小男孩。面無表情,吊著白眼向外窺看,貓著腰好像隨時都要逃跑。

是因為那個詭異的眼神,還是其實現場還有別的東西存在?

只是往那個方向看上一眼,就感覺皮膚上爬滿被針扎了的感覺,分不清是冷是熱,汗毛大概全體起立了吧。

 

竹竿突然拿起鍋子高高舉起,對著樹林以刀柄用力敲打鍋底,聲音之響讓我嚇了一跳。

但是輸人不輸陣,輸陣歹看面,我也從背包裡拿起鍋子來敲。

慢了幾秒,我另外幾個朋友分配了一下工具,開始了即興演奏。有人夾動鐵鉗,有人拍打鐵網和敲鍋子,為了增加聲勢,大家乾脆一起跺地上的廢鐵皮,蹦蹦蹦蹦震天價響。

旁人來看恐怕會覺得是一群剛逃出瘋人院的病人正在狂歡。


在凌亂的噪音之中,那個小孩無聲地一屁股坐倒在草叢裡。
周遭古怪的氣氛逐漸淡去。不知何時停下的蟬聲又再度開始大聲合唱。


「結束了? 欸? 結束了吧?」「這不一定,你看,我的雞皮疙瘩還沒消失。」

「是嗎? 從頭到尾我根本沒有感覺到任何東西耶。」

聽著朋友的閒聊,我才鬆了口氣,就瞥見想爬回樹林深處的小男孩和追在後面的竹竿。


竹竿一邊拿著還裹著布的菜刀和鍋子跑過去,一邊大喊:「麻煩來兩個人按住他!」

趁我和朋友按住小孩時,竹竿把鍋子套在他頭上(期間小孩拼命用頭撞鍋壁),撿石頭繞著我們在泥地上畫了個圓,接著剝掉菜刀外面的布,在圈外做出斬斷什麼的動作。

小孩不再掙扎,斷線傀儡般癱軟了。

不會……有事吧?

我戰戰兢兢地湊近後,聽到了鍋子底下規律的呼吸聲。
拿起鍋子一看,果然小孩躺在壓倒的草叢上呼呼大睡。

 

小孩醒來後,吐出泥巴和落葉、雜草混合的糊狀物,乾嘔了很久。我看了也有點想吐。

竹竿帶小孩去和附近居民借水,幫他洗頭和清潔手腳。

為了不讓洗好的腳又弄髒,小孩是被竹竿揹回來的。不知怎麼地,兩個人都弄成了落湯雞。

等他們回來的期間,我朋友搬來磚頭自製烤爐,竟然真的烤起肉。


坐在舖好的塑膠布上,竹竿拿自己隨身帶的饅頭撕給小孩吃。

我朋友遞過一盤烤好的香腸說:「給他吃點肉啦,只吃白饅頭太可憐了。

啊你不是有菜刀和砧板嗎,就用那個把香腸切一切讓他吃啊。」

竹竿猶豫了一下,搖頭:「我阿嬤說這個被她用來砍過老鼠呢,拿來處理食物不太好吧?」

我們聽了啞口無言。砍過老鼠是挺不衛生的……為什麼要用菜刀砍老鼠?


說是這樣說,埋頭大吃後,我們完全敗給了自己的饞蟲,已經忘記那個小孩。

直到發現他聞烤肉香聞得一臉可憐兮兮,才有人趕快塞撕碎的小塊香腸到他手裡。

吃過東西,小孩伸出油膩的手讓竹竿拿手帕來擦,舉止退化得彷彿一兩歲幼兒。我有點擔心他是不是「阿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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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一臉還在瞑夢的表情安分地坐在竹竿旁邊,竹竿自己也沒有要動彈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大家都開心地在烤肉,只有他在角落裡一臉鬱悶,讓我覺得他有心事。

跑去坐在竹竿旁邊,小孩瑟縮了一下,躲到竹竿背後。我學著朋友的樣子遞了塊香腸給他,他也不敢拿。

我不知該說啥,就默默在兩人邊上把撕下的香腸塞進自己嘴裡。

好不容易整理出一點想法,我問竹竿:「你一直都在做這種事情嗎?」

「哪種?」竹竿假裝忙著抓腿。

「就是……趕走魔神仔之類的。那個小孩是被魔神仔給牽走對吧?」

竹竿搓了搓手,終於坦承:「多少有在接觸這類事情啦。不過幫我阿嬤的忙是最近才開始的。」

他往後躺倒在塑膠布上,把鞋子踢掉:「以前還能做到更多事情,現在只能這樣啦。」

「你『以前』都能做些什麼?」我興致勃勃地追問。

竹竿嘆了口氣:「我以前啊……」

「還小的時候,只要聽到有『人』呼喚,我就會幫忙傳達事情。

雖然通常是在阿嬤忙不過來的時候,祂們才會找我。

那時我本能地明白很多原來不該我知道的東西,甚至有種透過祂們「洞悉」一切的感覺。」他平躺在塑膠布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天空說道。

本來害怕我的小孩也忘了我的存在,豎起耳朵在聽,雖然一臉完全沒聽懂的樣子。

「比方初見面的人,我卻隱約知道他的生平,看到我出生前就存在的老房子,知道這裡發生過火災。

阿慶,這樣你可以理解嗎?」

竹竿笨拙地試著解釋,說著語氣消沉起來:「如今我已經沒有這種能力了。

阿嬤不准我自己答應祂們的請求,只有透過她,確保沒有危險時我才能行動。」

祂們應該不是指活人吧,我想。

竹竿有點不甘心地說:「現在我只能和路邊的好兄弟溝通,偶爾也會被騙。

只算是模仿而已,根本無法做到和阿嬤一樣的事,所以阿嬤才會說我沒有資格……」

我無言以對,只好遞過盤子:「吃玉米嗎?」

竹竿盤腿坐了起來,點點頭,從盤子裡拿了一根玉米。

「我以前以為,自己能像阿嬤那樣幫助別人。但是她一個人就能把事情解決,根本不需要我……」他嘟嚷著,不說著了,低頭啃起玉米。

我絞盡腦汁,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你阿嬤喔,應該是在擔心你啦。隨便答應別人很笨而且又危險欸。」

看著扁眼的竹竿,我又補充:「啊,我是跟你熟,信任你的人品才這樣喔,跟你的情況不一樣,不一樣。」

竹竿忍不住大笑出來,門牙上還有玉米皮。

小孩被笑聲嚇了一跳,視線困惑地游移在我和竹竿之間。


把注意力轉回竹竿,我又猜測道:「你是不是因為太崇拜,所以被你阿嬤的形象給綁架了?

我是說,做你能做的事情就好啦。你這次做得很好了!」

竹竿訝異地盯著我,半晌,有點不自在地搔了搔臉頰:「嗯,可能是這樣吧。」

我拿起新的竹籤串了條香腸,「再說,你以後如果遇到事情,也可以像這次一樣,拜託能信賴的人,不用自己一個人做到全部的事。」

「……有道理。」竹竿推了推眼鏡。

我欣慰地看著他佩服的樣子,正沈浸於開導他人的成就感時,又聽到竹竿說:「慶哥你真的不笨耶,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不爽地折斷了串香腸的竹籤,連著盤子一起塞給他。

「竹竿,這根斷掉的竹籤是你的了,等一下烤好的東西你都給我用它來吃。」

「哈,我才不要。」竹竿斬釘截鐵地拒絕,繼續埋頭啃玉米。

媽的竹竿這小子有夠秋。

我氣悶地叼著菸走開了。

(背後還聽得到朋友們驚呼「香腸和竹籤一起燒起來啦!」的聲音)

從口袋裡拿出賴打時,回頭想想,我忽然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很滑稽,憋著笑聲,手抖得幾次都沒點上火。
***
拿水壺裡的水澆熄炭火後,我們在山腳就地解散。一位朋友跟我一起把小孩和竹竿送到西藥房。

我終於見到傳說中的竹竿的阿嬤。是個及肩頭髮燙得蓬鬆,看起來很凶但是講話滿客氣的阿婆。

阿婆先謝謝我們的幫忙,又再三叮囑我們不要對別人說出今天的事。

她表示會和客戶提到是我們這群年輕人找到小孩,但隱去我們的名字,希望我們不要介意。

不知為何,面對著她我們不太敢多說什麼,只好順著她的話忙碌地點頭搖頭。

臨走前我們的手腳上都塗了厚厚的一層藥膏——來自竹竿爸爸的友情贊助。

(為什麼只有我們幾個的腿被蚊子咬成這樣,竹竿只有零星幾個包?)


隔天下班後再去藥房找竹竿,那個小孩已經不在了,只留下客廳桌面無數用原子筆在日曆紙上亂畫的塗鴉。

竹竿說,小孩在這裡睡了一晚上,那天早上已經恢復意識,在藥房裡稀奇地問東問西,還說想要畫畫。

他們問小孩記不記得被綁架時的事,小孩努力地思考了很久最後依舊宣告放棄。

竹竿把小孩送去附近警局,不久後接到通知的父母就把小孩領回家了。

在警察局作筆錄時,竹竿供稱自己是和朋友去烤肉的時候,在樹林撿到劉小弟——就是那個小孩。

即使這樣解釋還是被追問了一番。


「警察局的茶還不錯喝欸。」他推了推眼鏡,向我推薦。

我擺手表示敬謝不敏。

 

然後新聞終於報出了綁架事件。

『警方在追查餘黨的過程中,查出和集團有牽連的幾起撕票案,讓人擔心最近獲救的劉小弟的安危。

所幸根據嫌犯和劉小弟的證詞,這個綁架集團並未對被害人暴露自己的臉。

劉小弟沒有生命威脅,但關於餘黨的線索仍在迷霧之中,等待警方進一步的調查——』


起初事情上電視時,我們興奮了好一陣子,需要互相提醒才沒把我們牽涉其中的事說出去。

不久後,又在電視上看到犯人自行供出同黨,警方已經火速逮捕其他成員的消息。在我們心中,這件事已經宣告結束。

日子久了,直到最近幾年,竹竿提起之前我都沒想起來。

或許該用因緣際會來形容,據竹竿的消息,這個姓劉的小男生之後居然當了警察,被分發到我們市裡的派出所。

 

順帶一提,當年我問竹竿魔神仔長什麼樣子時,他想了一下,比劃了個和小孩差不多的高度。

又說,身軀沒有分頭胸腹,長著茂密的黑色長毛,手足很細長,腳底有蹼,手似靈長類。毛太濃密看不出有無五官。

小孩留下的塗鴉裡,在無數歪七扭八的機器人中,就混著兩隻疑似竹竿所述的生物。
***
寫在文後:
第四篇以來就一直在思考這對祖孫原本的相處方式。

故事設定在台灣綁票案高峰(民國七十一年)前幾年。

儀式始於趕魔神仔,終於斬皮蛇,並加以魔改。

怎麼說呢,雖然悲劇寫得比較順手,我還是喜歡HE多過BE,往後大概也會製造出無數陳腐的圓滿喜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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