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電報島,發條鳥】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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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在向所有人隱瞞著什麼。白日,沒有雜務的時間,他就會頻繁推開通往下水道的暗門。要自由穿行這個地下世界,沒有自己的引導是不可能的。K也並未在地下多逗留。

他的腳步聲總是在歌劇院不遠處消失,爬上進出人孔的梯子後,重新在地面響起。

這些條頓佬不是被正在伏兵追著嗎?

看其他人的樣子不像撒謊。那麼可疑的大概是K了。否則,無法解釋他為何不惜冒著危險,頻繁地在地面上出沒。


無論K是否背叛了他的同伴都和自己沒有關係,幽靈先生懷疑的是,這個人是否隱瞞了什麼對自己來說極為關鍵的秘密?
對幽靈先生來說,最要緊的,就是確認K的動機。

因此第七天,當K表示,希望對巴黎地下水道系統進行一次路線的探索,請他帶路時,幽靈先生並未拒絕。


吃過晚飯後,K把餐具疊好,向他眼神示意,往水道暗門的方向走去。坐在不遠處的幽靈先生也靜靜起身,跟上了K。

『埃里希,撇條還需要幽靈先生陪你,你是不是小孩啊?』男孩們用方言在一旁起鬨,K轉頭笑罵回去:「少無聊了,艾米爾,奧斯卡,你們才幼稚吧?」

兩人穿過暗門,將從房間隱隱傳來的笑聲關在外頭。幽靈先生隨口問道:「剛才那是?」

K今天也帶了自己的燈,是一種叫做手電筒的筆狀燈具。他埋頭將手電筒末端的繩圈在手上緊緊纏住,以防脫落:「啊,他們以為我是要去廁所。」

「似乎,和我知道的德語有點差距。」富有魅力的聲音異常溫柔,彷彿絲綢冰涼地滑過皮膚。與聲音形成反差,當K抬頭時,看到的那張臉在照射角度下,簡直就是地獄來的魔鬼。

K痙攣似猛眨了幾下眼,才故作輕鬆地回答:「我們來自羅斯托克。東低地德語和標準德語有點差距吧? 剛到外頭來時,鄰國的人也聽不太懂我們的方言。」

「是這樣啊。看來我還需要精進呢。」幽靈先生說著,把提燈轉向前方漆黑的水道。

K笑道,聲音仍然不自主發抖:「哪裡的話,你那口標準德語已經比大部分德國人還道地了,如果不是你說自己出身法國,我簡直要以為你來自漢諾威——」

「既然你也對我的懷疑有所察覺,雜談就到這邊為止如何,凱斯特納先生?」挑高的拱形結構讓寬敞的空間猶如宮殿,幽靈先生的話語在石壁間激起回音。

「你是什麼意思?」K的語氣變得和初見時一樣冷淡,讀不出感情。想必之前都只是披著羊皮吧,現在這張嘴臉,才是他的真面目。

幽靈先生怒極反笑:「難道你以為,你聰明得能夠向我瞞住自己的意圖嗎,凱斯特納?」

憤怒在體內如岩漿般沸騰,視野像是被水氣所迷,開始扭曲變形。

為何是這個歌劇院,為何要接近自己?刻意鼓勵同伴和自己親近,他有何居心,到底還隱藏了什麼底牌?

「唉,可以的話,我真的不想拿出這個。」K用非常惋惜的語氣說道,額上流下了汗滴。他手裡握著的某樣黑色物體,隱隱反光。

幽靈先生想起他們共用的另一把小型槍械,正好可以貼身藏著。自己帶著的則是一把匕首。

會先被開槍,還是自己先殺死他?

這麼想的同時,幽靈先生又意識到,對上無需進食、排泄和睡眠,受傷也不會死,幾乎已經不是人類的自己,K是沒有勝算的。

沒有人可以在這巴黎的地底威脅到他,沒有人——

「這瓶野格聖鹿酒,請你收下!」K遞出的雙手緊握的是一個黑色的小酒瓶。

「……野格…聖鹿酒?」他呆滯地盯著酒瓶,重複K的話語。

「…下薩克森的特產,浸泡了五十六種藥材、水果、植物的根和辛香料的利口酒。旅途中我珍藏著一點點喝掉了,所以只剩下一半。」K仍然低著頭,看不到臉。

「自己留著吧,這種賄賂對我沒用。」幽靈先生抖了抖衣襟,讓熱氣逸散出去。

回過神他才發現,應該潮濕冰冷的地下水道,悶得像被火烤過一樣。

「蠢貨,你剛才險些就小命不保。」幽靈先生從鼻子裡哼出聲:「無論你想讓我承諾什麼,我不會信任一個藏頭藏尾的人,更遑論答應他的請求。」

「你展現出的敵意的確在我意料之外,差點以為今天要交代在這裡了。」K苦笑著拭去臉上的汗水。

「幽靈先生,你說的對,我沒有向你完全坦誠。在這之前,我並不覺得有所保留是錯誤的。但是情況變了。」

K的笑容慢慢從臉上消失,轉為了背著同伴和小型機器說話時總是露出的苦惱神情。

「那麼,儘管有些遲了,能夠耽誤你一些時間,讓我取得你的信賴嗎?」
***
兩人靠牆盤腿坐了下來。K在腿上攤開了隨身攜帶的袖珍版地圖集,手電筒的光束於紙面上游移。

K指向鄰近波羅地海,與波蘭王國接壤的一小塊不規則圖形,「我們來自二戰後成立的民主德國,範圍基本上是德意志的東北部。

我的母國因為三戰而遭受重大打擊,供應能源的電廠被炸後,釋放出具有大量輻射的落塵。戰敗後國土縮減,還擁有的國土也受到落塵汙染,我們不得不潛伏在地底要塞...」

說著,他的臉色越發落寞:「近幾年,國際局勢安定下來,部分國家也釋出了善意,願意協助處理我國受到輻射汙染的地區和接受移民。政府卻封鎖了這個消息,不讓人民和他國來往。

因緣際會,我們被安排前往願意接受移民的國家。和最後的接頭人約好的地點就是巴黎城。剛見面時,我說過為了躲避追兵,希望你讓我們藏身在這裡, 並且會盡快離開,這不是謊言。」

觀察K的神色,幽靈先生判斷對方並未說謊,懷疑褪了幾分。

K話鋒一轉:「雖然到了現在,和撒謊也沒兩樣。因為事實上,我們已經無需躲避原本的追兵,也無法離開這裡。」

「怎麼回事?」

「你是否注意到,這周遭已經變成了死城?」K指著上頭說道。

「我以為這是世界大戰的破壞下正常的現象?」幽靈先生盡可能維持不為所動的撲克臉。


K搖了搖頭:「幽靈先生,過去的三次世界大戰,都沒有造成真正意義上的末日。雖然還未完全恢復到戰前水平,各地區早已開始了振興的腳步。尤其巴黎,繁榮甚至不下過往。」

「只有這個巴黎歌劇院周邊,維持著那年空襲後的廢墟樣貌直至今天。」

K數了數頁碼,翻開塞納和馬恩的地圖,「我從他人那裡聽聞,舊巴黎的新城市規劃上有著一塊空白,多年來,想從外側入侵的人都被霧氣所排除,一切信號也都被隔絕。」

「進入巴黎不久,為了甩開追兵,我貿然開車衝了進來。現在無法離開這裡,都是我的判斷失誤所致。」K滿臉沮喪。

「能不能說說你觀察到的情況?」幽靈先生內心忖度:K是否在隱喻什麼?

「那天,是有些潮濕的陰雨天氣。進入大霧後,轉換再多次方向,只要試圖脫離霧氣,車窗外出現的總是巴黎歌劇院。

同伴們躲在貨車裡無法看到外頭,問我怎麼了,我回答不上來,只能想方設法讓他們安心。況且,輪到我開車時,霍夫曼先生總是特別挑剔,我不想讓他抓我的毛病。

當我終於停下車時,竟發現唯有這廢墟頂上是毫無陰霾的一片青空。

誰知道廢墟裡竟會有人在呢?」K苦笑。

「這麼說,這些天你都是上外頭找路了。」也許是虛中帶實吧,故事雖不可盡信,倒編得頗為逼真。

「是的,我試過用石灰粉或繩子作為路標,回過神來仍是繞著圈子。用跑的,用走的,匍匐前進,全都無效。」

「後來你怎麼辦?」幽靈先生不討厭聽人說這種充滿實驗精神的無用功。

「我攀登到了歌劇院的高處。白天,天氣晴朗,應該能望見巴黎的摩天大樓,但霧氣籠罩的大地盡頭只有藍天。」

「有幾次深夜,我甚至大聲呼喊,但是沒有居民的氣息,追兵也沒有反應。大概,那時誤闖進來的只有我們吧。

前天我再次挑戰從地下攻克,聽到腳步聲時,冒險掀開人孔蓋一看,發現我們以為是追兵的,其實並不是人……」

此時,遠方傳來行軍般肅殺的步伐。幽靈先生已經沒怎麼聽K說話了,他正在留意地面上的動靜。K也沉默下來,側耳傾聽,試圖找出那個熟悉的聲音。

當步伐踏過這上方時,K的肩頭微微一震,壓低嗓子對他說:「這就是了,幽靈先生。等等我出去後,你也抬頭看看吧,不如眼見為憑。」

他想做什麼?

當頭上的震動遠去,K掀開了人孔蓋,到了地面上。幽靈先生猶豫了一下,也爬上梯子。

上空是濃密的灰色雲層,一絲月光都透不進來。一兩盞還沒壞掉的路燈堅守崗位,提供了微弱的照明。

周遭的少數建物,外牆嚴重風化,完全沒有生活的痕跡,空氣裡有塵埃、腐朽的食物和衣服,一切在停滯中逐漸死去的氣味。

然而幽靈先生卻有種奇異的安心感,這樣的密閉感讓他聯想到他的巢穴。

「在那裡。」K蹲在人孔邊緣,指著稍遠的地方。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成排矮小的皮甲士兵,他們長著尖耳,執著長矛,在城鎮裡和大量貓狗一起巡邏。

忽然間,隊伍停了下來,齊齊向後望去。一看到K,貓狗們喉嚨裡滾著怒吼人立起來,眼中反射著光芒。

「幽靈先生,躲回去!」K飛快跳了起來,轉頭就跑,幽靈先生來不及攔住他。

與此同時,侏儒般的士兵體格暴漲,變成了約兩米高的巨漢,幽靈先生連忙把頭縮回來,用人孔蓋擋住成堆叮叮噹噹戳下來的矛頭。

對地面的攻擊很快就停了,隊伍朝著K逃跑的方向低吼著追了過去,步伐依舊維持著一種厚重的節奏,直至消失在遠方。

周遭靜得連一隻耗子在地上跑也聽得見。

不久後,與K的逃跑路線反向的地面突兀地傳來急促的腳步,大概是一個成人男性的體重。

人孔蓋被挪開時,K喘吁吁的聲音傳了下來:「這上頭就是、歌劇院附近…所以我往哪跑、都會回到…這裡,這樣…你…相信了、嗎?話說那、那到底…是什麼?」

「大概是斯普利坎。」

「斯普…什麼意思?」剛從梯子上下來的K訝異地問道。

「斯普利坎,那是一種會守護而非佔有寶藏的矮妖士兵。地下世界隱藏著我前半生全部的身家財產,或許他們就是因此而聚集起來的。我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

「我倒覺得是為了找到闖進迷霧裡的人。它們每夜都到我們最後消失的歌劇院裡巡邏。不提他們了,反正也不是關鍵。」

「你希望得到我什麼幫助?」

「幽靈先生,在地下,我們是不會受到迷霧影響的。當然,我說了句廢話,是嗎?

這幾天我們一直是來去自如。或許是因為有你作為嚮導。」

「這個歌劇院是我的巢穴,巴黎範圍內的地下也是我的領域。我會在這裡被困住,那才叫不可能…」幽靈先生正嗤笑著,K卻向他低頭致意。

抬起頭時,K正色道:「事到如今,幽靈先生,我們只能仰賴你了。」


「請你帶我從地下水道走出地圖上空白之外的範圍。」K的解決方法意外的簡單,但沒有他協助,確實無法完成。

爬出人孔時,進入視界的是一種濛濛發亮的空氣。抬頭望去,鄰近的建築頂端,有紅色光點在忽明忽滅。

「這裡毫無疑問就是外頭的巴黎!」K激動地向他豎起拇指。

雖然對手勢感到困惑,感受到對方的喜悅,幽靈先生也遲疑地回豎起拇指,K笑得更開心了,砰砰地拍著他的肩膀。

K從身上的背包取出了他曾經看過但不知道名字的機器。

「這是?」

「呃,這是,無線電話筒。但是在歌劇院時一直無法真正連上,雜訊太多了。」

K說著,又調整了一下機器。此時話筒竟發出清晰的人語:『凱斯特納先生?聽得到嗎?』

「奧庫安先生?是你嗎!這回聽得很清楚!」

「你們至今都去哪啦?一直聯絡不上,我們可擔心死囉!那些追兵已經被召回了,大概暫時都不會再出動,你們何時可以抵達約定的地點?」話筒另一端的人連珠砲似的嘮叨個不停。

「讓你掛心了……」K雖然道著歉,語調卻難掩欣喜。

下著小雨的秋季夜晚難得回暖,依舊讓人感覺到絲絲涼意。

幽靈先生望向了小巷外頭。

巷外某間商店的門口,燈管閃爍著艷麗的色彩,倒映在地面的水窪上。另一邊,櫥窗暖色的照明裡,展示著大膽露出腿部的時裝。路上的車輛飛馳而去,模糊成一道道流光。

幽靈先生終於真正對流逝的時間有了實感。

「哎,早知道關鍵的問題如此輕易就能解開,應該更快向你求助的……啊,對啦,直到昨天之前,我都還沒真正確信。」回到歌劇院時,K還是滿臉笑容。

「發生什麼好事了嗎,凱斯特納?」霍夫曼醫生問道。

「嗯...這幾天通訊發生了一些問題,我就請幽靈先生幫忙了。剛才我成功收到了奧庫安先生的訊息。他說,明天我們就可以和他會合。幽靈先生會帶我們從地下過去。」

「那真是再好不過的消息,畢竟糧食已經不夠所有人吃了。」


K蹲下來,摸摸漢斯的額頭。昨天這孩子已經退燒,但今天又開始斷斷續續發起低燒。

「漢斯,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妮科告訴他。

漢斯睜開眼睛,臉上出現雀躍的光彩,掙扎著要爬起來:「等離開這裡,我想去遊樂場!」

「笨蛋,你要去醫院才對吧?」少年們按住他狠狠把頭髮揉亂。

「到了醫院,爸爸媽媽會來看我們嗎?」瑪莉有些期待地問。

「還要再等一陣子,在那之前,我會跟著你們。」醫生溫言安慰失望的瑪莉。

漢斯睡不著,鬧著要起來活動身體,一群年輕的孩子就往外頭去了。

「邁爾家的孩子和我們不太一樣。」幽靈先生正在留心外頭的動靜時,K突然開口。

「他們不是孤兒,而是父母把有限的人數額度全讓給了小孩,自己留在國內。還這麼小就和爸媽分開了……但是,其實我有點羨慕。」

K望向在拱廊踏水追逐的孩子們,不說話了。

話中的主角被扛在年長玩伴的肩上,笑哈哈地摀住對方的臉,讓他左搖右晃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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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賓娜.米勒,奧利佛.米勒。」,「都在哦。」「阿爾方斯.霍夫曼?」,「在。」

「艾米爾.懷斯、奧斯卡.韋伯、塔蒂亞娜.米薩姆、尤哈斯.貝洛、尤哈斯.伊麗莎白。」除了最活潑的兩位,其他少年少女只是默默在喊到自己時舉起手。

「妮科.邁爾、瑪莉.邁爾、漢斯.邁爾。漢斯?」

「漢斯,舉手!這樣凱斯特納先生看不到你呀!」以十四歲的大姐妮科為首的邁爾三姐弟慌張地舉起了手。

「哎呀,你怎麼漏了一個人,埃里希.凱斯特納在嗎?」,「奧斯卡,我倒想問你,你覺得直到剛才都在說話的是誰?」

小漢斯喊他:「幽靈先生呢?」,「我在。」

「準備好了嗎?」,「都收拾乾淨了,我們走吧。」用自製的板車推著剩餘的物資和行李,一群人跟在幽靈先生後頭,穿過了幽暗的空間。

途中,漢斯突然拉住他的衣角,指著一個分支出去的水道說:「昨天我和他們在這裡比賽誰尿得比較遠哦!」

K試圖忍住笑,全身抖得厲害。其他少年驚慌失措,女性們尷尬地撇開了目光,不敢看他。

幽靈先生有點失去人類的感覺,不覺得有什麼羞恥的,何況,從十九世紀時,他就已經不介意穿梭下水道這件事了。

這些人或許是把自己當作隱居的貴族了?

幽靈先生有些想笑。記得當年回國時,合作者們也不相信他是平民出身。他們對幽靈先生又敬又畏,堅信他是東方來的神祕民族,可能還在祖國有著一兩塊領地。

「需要看地圖嗎?」K指了指放著地圖集的背包。幽靈先生搖頭:「我不需要。」

與昨晚一樣,毫無阻礙地到達了迷霧範圍外的地區。

不同於歌劇院周遭的死寂,從下水道隱隱可以聽到遠處的喧囂。流動的微風裡聞得到燃料、新鮮的食物、潮濕的土壤,以及剛開始腐敗的草葉的味道。

殿後的K讓同伴們一個個爬上去,把行李用繩子吊住,拉到地面,最後讓出梯子給他:「輪到你了,幽靈先生。」

幽靈先生抬頭,深深望了上方一眼。

「我就不必了。」他拒絕了K。

「什麼意思?」K困惑地看著他。「我的意思是,我打算回歌劇院。」

K的神色變得嚴峻:「那個歌劇院已經沒有任何糧食,水電也被停了,接下來就是冬天。」,「我知道。」

「你不打算先到其他地方過冬嗎? 或者我們可以把剩餘的乾糧和燃料分給你。」,「不需要。」

K被他不在乎的態度所激怒:「太不合理了。這種情況下,我們怎麼可能丟下你?」

已經到了地面上的人們聽到爭執,紛紛問他:「埃里希,怎麼了?」

K對上方喊道:「幽靈先生說他打算回去歌劇院生活,但那裡已經不適合過冬了。抱歉,奧庫安先生到了的話,你們就先走。我可能得花點時間勸他。」

「沒事,離約好的時刻還有一點空檔,奧庫安先生還沒來呢。」,「他忘了帶重要的東西走嗎?」

聞言,K的臉孔浮現出一絲希望,提議道:「如果你有重要的東西遺落了,我可以陪你回去拿。」


「不是這麼回事。」已經沒有什麼是重要的了,幽靈先生想道。

「那究竟為什麼——」抬手打斷了他的話語,幽靈先生問他:「記得米勒女士提過的那個故事嗎?」

「記得是記得...」K的臉上寫著:但那個故事和現在有什麼關係?

「那個故事影射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控制著歌劇院的惡魔,基本上就是我的寫照。」那個女孩,克莉絲汀是他的希望,自己卻可能只是她生命中的撒旦,一個想要忘掉的噩夢。

「我被世界憎惡,也同等地憎恨世界,但還是因為想要被愛而傷害人、奪走人命。這種人還是靜靜躲在地下對世界比較好。」

「你因為犯錯而後悔。」

幽靈先生嘲笑道:「如果這會讓你同情我,那我更正,我毫無悔意,而且是累犯。你打算把一個威脅放在同伴身邊,讓害獸潛伏在人類的社會嗎?」

「你不是因為希望在那個歌劇院生活才想留下,也不是因為想死在那裡。」K斷言,「如果你是真的渴望這一切,就做得更徹底如何?」

幽靈先生一時語塞,只好說:「你的心太軟,會給自己添很多不必要的重擔。」

「或許如此吧。但我只在不危及夥伴的範圍發善心。我信任你的品格,也不覺得你會是我們的負擔。」

「這個時代和十九世紀已經不同了,有可能讓你找到不會被傷害,不去傷害別人的生活方式,放棄並不是唯一的選項。」

「你究竟想說什麼?」幽靈先生厲聲質疑。

「我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離開這裡。我受過你的幫助,不該留你一個人孤單地在地下等死。」K幾乎是央求了。

「這只是你的任性而已。」幽靈先生感到有些暈眩。

「沒錯,我不否認。我看不慣你那種假裝接受現實,放棄了一切的態度。」K惡狠狠地瞪著他。

這個背脊挺直,臉孔端正的年輕人,碧藍的眼裡像有火苗在流竄,蒼白的陽光因為照射在他金色的短髮上而格外燦爛。

明明外表並不相像,幽靈先生眼前彷彿看到那對般配的璧人逼視著他。

但是,又完全不同。

不再是『我願意愛你,只要你不傷害他』,也不是『求求你,放過我,也放過她,讓我們走吧。』

他說:『我們無法丟下你不管。』


眼前這個年輕人燃起怒火,並非因為對他的憎惡。

某種溫和的疼痛在胸口擴散,讓幽靈先生的喉嚨哽住,說不出話。

當僵持的兩人陷入沈默時,瑪莉和漢斯從上頭呼喚了他。孩童清脆的聲音在管道間迴響:「幽靈先生——你要和我們一起出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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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篇:【電報島,發條鳥】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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