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在我被分配到的灰暗狹窄的房間,
她雪白的倩影總是翩然出現在朝南的那扇窗。

她是我的安琪兒。我生活裡唯一的色彩。

***
在這個工廠裡,我們為暴力組織製造用以爭鬥與散播絕望的商品,以榨取身心的健康為代價,所求僅僅是為自己的原生家庭帶來一點奢侈的物質快樂。

不想幹了。我想家。我可能明天就會死了,至少讓我回家看看家人的臉。
做這種用來殺人的東西死後會下地獄的。

這些話,如屍骸上盤旋的惱人蚊蠅,在工廠裡凝聚成漆黑的瘴氣——

但是,想想回家時能夠吃到多點肉的家人幸福的臉啊。
想想弟妹或孩子和你說起學校教授的知識時,滿是清澈光彩的眼睛啊。
你忍心剝奪他們的希望嗎?

於是我們沒有一人付諸言語,寧可用發洩性的粗口來代替喪氣話。
近萬血汗勞工的歎息,融化在精神的沉默中。

在這長年傷害耳膜的噪音和讓人窒息的污濁環境,
即使哪天上帝要來拯救我的靈魂,我也聽不到天使的聲音。

就算有些人回去發現妻子為了生計不得不賣春,又有什麼資格責備她呢?
丈夫遲遲未回來時,這的確是比起做女工更快改善家中經濟的方法。

他們能做的,也只有加倍的工作,
好讓家人遠離火坑,也為了晚上能睡得死些來逃避煩惱,
因為劣酒也是難以取得的,何況醉得起不來是要被開除的呀。

貧窮是多麼悲哀啊,它使我們失去尊嚴,苟且的活著。
儘管如此,我們之中的多數人仍然無法放棄掙扎。

上次回去時養在房間裡的貓因為太瘦弱,跑出去時被野狗咬死了。

弟妹們在信裡恨恨地告訴我這壞消息,
又很自豪地說,他們合力打死了那只狗,家裡有幾餐都能吃上肉。

這種建立在悲劇上的小小喜劇,是我們賴以維生的力量。

***
我沒去過南方,但在我想像裡,南方總是充滿著希望,富饒且滿溢陽光的溫暖。
人們只要工作就能幸福,而孩子無須挨餓。

她是不是從南方來的使者呢?因為她總會從房間南邊的窗戶
(即使往外看也只有亂七八糟擠在一起的建築),為我帶來麗日的碧空。

那是在某日工作早已完成,當天進度的彙報,
卻因為其他組別人員減損的意外造成拖延,導致結束時天幾乎要亮的時候。
我吃過寒酸的晚飯,倒在床上動彈不得,幾乎以為自己也要暴斃了。

而她,忽然就出現在我的窗口,從黎明走來,
帶著我的家庭還富裕得足以供我上學時,書本裡最美好的詩句的意象。

我曾以為鉛字可以拯救我的靈魂和人生,然而並沒有。
所以,忘了它吧,我只是個裝了一肚子沒用墨水的年輕人。

當時我驚愕地忘記要將她趕走——
當然這想法如今對我而言是種接近瀆神的冒犯。

她於是天天不請自來,擅自將日光帶進長夜裡。

她不關心我的生活,但也並非為吃食而來。
外頭是同樣絕望的貧民窟,她卻未沾染上不幸的氣味。

那麼這樣美麗的天使,莫非是從天國前來探我?

***
今日,果不其然她也從我鎖不牢的窗戶溜了進來。
她坐在窗臺上,藍眼冰冷如玻璃珠,無邪近於淡漠。
一身潔白,像好人家的孩子。

我關上房門,在床邊坐下。感覺到身體和床鋪的骨架都在吱嘎作響。

我的安琪兒跳下窗臺,柔軟的腳底踏過地板,在晨曦裡美得發光。

她安靜地爬上床,趴伏在肋骨歷歷可數的胸口,鼻子抵著我的頸窩,讓我發癢。

我疲憊地微笑,手指一遍遍撫過她光滑的背脊。
她滿意地從喉嚨裡發出柔和的咕噥聲。

日復一日我衰弱下去,很快就會變成沒辦法再使用的廢品零件吧。

到那時,我的家庭和我自己,或許都要毀滅了。
但麻木的心臟甚至已經失去恐慌的力氣,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可愛的女孩,妳究竟是死神還是天使呀?」我苦笑,抱著她問道。

如果是天使,請讓我的家人沒有我依舊能得到幸福;
如果是死神,那麼還請寬限一會兒,讓我工作到不能再工作為止——我如此祈禱。

失聰的她並未聽到我的請求,就像神無法聽到地獄裡的慟哭。
她只是抖動鬍鬚,用擺動的尾巴輕柔地掃著我的胸膛,如同任何一隻尋常的貓。

我面向南邊的小窗躺著,逐漸陷入如同死亡的沉睡。

***
清醒時,我的身體無法離開這裡去任何地方。
唯有夢與死,能引領我前往人類共用的,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

而它,想必位於這世界的盡頭,在遙遠的南方吧。

——記於****年*月**日。
..................

一隻蟑螂爬過了油膩的牆,被少年用破鞋子快狠准地抽過,內臟都砸了出來。

一次勝利,但那蟲子的死狀讓他有些反胃。
想起牆已經夠髒了,他索性撇嘴把這件事拋到腦後。

二三十個工人擠一間大房間,汗臭還有氣血旺盛的年輕人裹在被單裡用手那個啥之後帶腥的味道,空氣粘膩泛酸——天啊,不是他潔癖,而是本來就說不上好聞,何況是幾十個人身上體臭的疊加。

少年皺著鼻子,忍了一會兒也就睡著了。
萬幸他每天都累得像狗。

***
他夢見了自己在小組長的房間,雖然破舊,至少是單間,而且乾淨得多。

組長和他們的工作量差不多重,
但因為他識字,且名義上好歹管著十幾人,有這麼個自己的房間也不算過分了。

朝南的窗戶好高,玻璃乾淨得如同不存在,面向一片清澈碧藍的天空。

組長正在教他寫字。

儘管現實中他只有在組長的指點下透過標語認了些字,壓根沒坐下來學過。
但夢裡的少年不會注意到這點誤差。

「寫字,真難啊」他忍不住歎息。

「忍耐點,這樣才能去南方,過上比較好的生活呀。
等你學會了,應該就能去看看了。我想那裡會是個好地方。」
組長瘦削的面龐浮現出溫和的微笑。

少年高興得很,忙不迭地點頭。他對好脾氣的組長十分有好感,
那個人說的話,對他來說都像詩,難懂,但是莫名動人。

組長好像應該屬於一個更乾淨更美好的地方。
具體而言是在哪裡,少年不太說得出來。總之,不會是這裡。

正當他要問更多關於南方的事時,背後突然壓下一片陰影,
隨之而來的還有他特別討厭的工頭陰陽怪氣的碎嘴。

「你相信去了南方就能獲得幸福那種鬼話?

那是你太年輕了,我告訴你,我們這種人啊去到哪裡都是底層,
想那麼多幹嘛!老實點做工!」

工頭說的固然有道理,可少年不知為何生氣起來。
他媽的誰讓你來說這些了!你又懂組長什麼!

他拿起自己的破鞋,發狠地砸在工頭滿是油汗的老臉上。
工頭狼狽地大喊,變成一隻肥碩的蟑螂,鑽進牆縫逃跑了。

余怒未消,回頭少年卻看到組長一臉平靜地站在窗下,灰白的牆,碧藍的天。
被這麼說你為什麼不生氣?他不禁想問。


「我可能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組長率先打破了沉默。

「去南方嗎!」少年瞪眼。
「可能吧。」他說,微笑有種苦澀的味道。

「等...等等啊,在這裡至少還、還能吃飽,組長你突然就要去南!我是說南方會不會太匆忙了」少年不知自己在想什麼,竟然結巴起來,還說著想讓對方打消念頭的話語。這樣他不就和工頭一樣了嗎!少年心裡著急卻全無辦法。

與此同時,下一句被指定的疑問湧了上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他並沒有懷疑的意思!)少年更激動地說:「說起來南方又在哪裡呢?有任何人看過它嗎?!」


「在你活著時,你都見不到的。」說話的不是組長。

是時常溜進來的那只白貓,現在牠正在組長肩膀上蹲著——
在聽到聲音之前他甚至沒注意這貓什麼時候進來的。

「你在北,它便在南。你在南,它就在北。它在地球的背面。」
那聲音稚氣甜美,卻冷酷得讓人彷彿吞了冰塊。

「在一切你活著時到不了的彼方。」牠說。

***

少年忽然驚醒了,一身的汗,
起毛球的毯子扎得他渾身不舒服。

他感覺自己臉上流下了什麼,
好似是汗,好似是淚,迷茫中分不清楚。

少年在黑暗裡張望了一會兒,呼吸慢慢又平穩下來。
他的眼皮低垂,再次闔上,發出他一向拒絕承認的鼾聲。

這回少年熟睡直到天亮。
並且,他再也想不起夜半驚醒前,究竟夢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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