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微暗【黑沼】 

***
我有個畫家叔叔。聽起來很酷,是件足以讓青少年炫耀的事。

叔叔的確畫過好些能放在展覽上的大型畫作,
不過除了一兩幅靜物小油畫,從來沒有金主買下他那些作品——
而在接受治療的第五年後,他再也沒畫過像樣的個人作了。

雖然這麼說對叔叔很過意不去,我的家庭也因為這樣脫離了經濟困境。本來我父親的工作就勉強夠三口之家生活,不再需要援助弟弟因為藝術創作而困頓的生活後,終於能過上一般水準的日子。

這幾年爸爸的工作漸漸忙了起來,做為代替讓我時常去看望他的么弟。一開始我相當抗拒,因為媽對他頗瞧不上,連帶著我對他的印象也不好。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就和叔叔打成一片,甚至有點稱兄道弟的感覺。

叔叔大我十幾歲,雖然安靜,其實是個風趣的人。

他不怎麼愛笑,偏偏有辦法三言兩語讓懊惱的人重新快活起來。而且廚藝相當不錯,若不是他鮮少出門,我在想一定相當受女性歡迎。他的打扮很平凡,臉是斯斯文文的,不像我想像的藝術家那麼邋遢卻有型,你就算說他是個老師也有人信,但絕對不會有人一個照面就從美術學科猜起。不過各方面而言,我的叔叔也不太算是一般人。

現在他已經搬出來自己住在一個公寓,依舊需要定期看診服藥,平時畫些插畫餬口。我翻過一些,都是完全遵從業主的要求,乾淨漂亮的商業稿。完全想像不到這是叔叔畫的...當然他一直是個很好的畫家。

只是,我對他最早的印象,卻是來自小時候他寄放在我家裡,堆滿某個房間裡被蓋起來的畫布。其中一幅還曾讓我在不小心掀開罩子的當晚,做了相當恐怖的惡夢,沒有幽靈沒有血腥,是被關在沒有光的地方,哭求著誰放我出去,卻只有笑聲回應我,委屈又害怕。

要說畫裡有會讓我夢到監禁的獵奇元素,倒不是這麼回事。

水濱是乾淨的沙色,筆觸讓人聯想到棉布或絲綢,天空是蜂蜜色的,潭中卻反映不出半點溫暖的光,深不見底濃稠的黑,底部隱約有什麼在盤踞。就算現在的我來看也非常的詭異,但同時,我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幅美得很衝突的畫。據說曾經有人想要向叔叔買下,卻被婉拒了。或許是因為這是他畫過最好的一幅畫,捨不得吧。

再大點之後我偶爾會帶學校的朋友回家看畫,做為小孩子幼稚的探險相當夠分量了,在那房間裡放著不計其數的怪異畫作 ,朋友往往是哭著逃出去的,但問起那幅畫,最後在潭裡看到怪物影子的人,似乎只有我。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是特別的,還沾沾自喜,然而和朋友不一樣其實不是件好玩的事。很快我就為只有自己看得到怪物不太高興,再也不去那個房間了。

「嗨,我帶我媽做的點心過來囉!」一進叔叔的屋裡,我立刻打開廚房的照明把籃子放在餐桌上,好讓裡頭的東西看起來光鮮奪目。叔叔的廚房不像我家一樣開窗引進大量陽光,終日都籠罩在黑暗裡,所以連白天都需要開燈。今天我帶了我媽的核桃派,叔叔一向給予很高的評價。『放有層層核桃切片的酥脆塔皮淋上焦糖,在燈光下會像被長年使用的木製品般美麗。味道也和色調一樣和諧。我是說,非常好吃。』

「你吃過午飯了嗎?」叔叔聽到聲音從他的工作室走出來。見我搖頭,他從冰箱裡拿出食材,「我也是,所以我現在就做點什麼來填飽我們的胃吧。」

叔叔做的三明治和我爸做的,吃起來簡直一模一樣,或許食譜是來自已經過世的奶奶。烤吐司夾煎過的雞胸脯肉,切達起司,番茄切片和大量黑胡椒。吃起來有點嗆鼻,但習慣那味道後,黑胡椒會讓你開始暖起來。我看著他用神似我爸的動作在廚房裡踱步,拿出雞肉退冰,只挽起袖子右邊袖子切番茄和起司。

哇噢,有人當你的兄弟真是件神奇的事,作為獨生子有時我很羡慕。說實話他們連黑胡椒罐擺放在抽屜裡的習慣都很像。媽媽每次要找她原本放在餐桌上的胡椒罐總是會很生氣。不過還是有不同的--我家廚房的抽屜裡不會放著一大堆的藥。

我不知道他的病名,我只知道他需要吃藥來保持冷靜。
這樣的狀態有什麼好嗎,甚至於要用吃藥來維持?
我是說,看看他,整個人就像脫水食品一樣枯萎。

或許他不是不畫,而是再也畫不出來。畢竟創作是需要情感作為理念的。(當我對叔叔這麼說的時候,他笑了:「你又懂什麼創作理念囉,漫畫小子?」我對我叔叔的嘲弄很不滿,並用力朝他丟了擦素描用的麵包,卻被他大笑著接住,砸回我臉上。)

有時候吃藥之前他會問些不好回答的問題,像是在刁難我。
就像今天飯後,這劇碼又上演了一次。

「如果我突然說我不吃藥了,你要怎麼說服我?」
「嗯...不吃藥你的病就不會好?」

他像是被我逗笑了:「但是我的病不太容易好了呢。
只是為了防止發作而已。」

「發作了你會怎樣?」我咽下口水,遲疑地問。

「有時可能會傷害別人,有時可能傷害自己。
所以如果我真的不吃藥,你要怎麼辦?」

他攤手,故作嚴肅地板著臉但眼裡都是笑意...
我有沒有和你們說過他是個混蛋?

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我能給予他的警告。

『我要和爸爸告狀?』 愛打小報告的書呆子才會這麼說。
『我會揍你?』噢,別傻了。首先我必須能打贏他。
『我覺得你不該這麼做?』聽起來像個乖寶寶。糟透了。

最後我想到我媽在我愛翹課的時期出門前會對我說的話(當然只是編造的謊言,她可忙碌了),「我會盯著你的。」叔叔一愣,大笑著零零星星地鼓起掌來。我有點生氣地瞪著他,像在證明我剛才所說的話。

終於他把兩手攤開高舉過肩,歎息道:「非常有說服力。我投降。能幫我倒杯水來嗎?」我總算是鬆了口氣,立刻轉身進廚房。

吃藥時,叔叔不會一片片來,他總是含一大口水,把藥全部握在手心然後按在嘴裡。喉頭上下蠕動的幾秒間,那些白色藥片就吞下去了。他平常做事有點神經質,有些地方卻大剌剌的,我真不知道如何定義他。又或者,不需要定義,反正我知道他是我叔叔,我爸爸的弟弟,我差了點年紀的哥們,是個畫家,這樣就足夠了。

大概是在他難纏的提問後,我下意識想還以顏色。這種時候我也會問些不好回答的問題。而鬼使神差地,這個疑問就這樣溜出我的嘴裡。「你以前畫過很多大型畫作,現在真的再也不畫了嗎?」

「你看過我的畫嗎?」見我點頭,他的態度有些咄咄逼人,「你真的覺得這樣的畫會有人喜歡?」我覺得需要思考一下,但那幅畫幾乎是下一刻就浮現在我腦海裡。於是我說:「黑色沼澤的那幅就很好。」

我注意到他的瞳孔一縮。「有什麼感想?」他問,這回語氣倒是挺冷靜。我想了想(在他的薰陶下我現在也能說出頗像樣的評論了),回答:「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我很害怕,不過現在我還挺喜歡它的。岸邊給人溫暖乾淨的感覺,潭子的漆黑深不見底。有點詭異,但這幅畫同時也很美。」

「我總覺得那黑色的潭水底下,有怪物在注視著我。」

叔叔睜大了眼,驚詫都顯露於面龐,
隨即那點起伏又消失在他淡然無波的眼中,讓人看不透。

只見叔叔嘴角微勾,我正以為他準備嘲笑我自以為聰明的答案時,
他卻開口說:「 它只是太渴望陽光了。」

「然而怪物不適合在陸上生存。它因為貪戀而受傷,為此而扭曲了心靈,也同樣去傷害別人。不知不覺它失去了太多。它仍然戀慕光明,卻變成了只能在黑暗裡活下去的生物。」沉浸在自己思緒裡,叔叔如此呢喃道。半晌,他歎息,垂首看著自己手裡剩餘的半杯水,咕嘟咕嘟地灌進喉嚨,用袖口抹了抹嘴角。

似乎已恢復了平靜,叔叔又說: 「 放心吧。它無法再傷害誰的。我已經把它囚禁在漆黑的沼澤裡,再也無法出來。它已經習慣了水底,那裡才是最適合它的地方。」他憂傷地對我微笑,眼底隱約有淚光。

我訝異,並不是覺得哭泣很沒有男子氣概,
而是我從未見過我叔叔露出那樣陌生的表情。

似乎有個扭曲的影子從他的眸子裡,探頭向外窺視。

「它沒有惡意,只是剛好成為了那樣的形體。」
我忍不住說,「若它是怪物,也是個寂寞的怪物。」

這時,纏繞著它,使叔叔的眼神總是顯得無神空洞的黑影消散了些。凝視著我的不是妖魔。叔叔眼底聚焦的光彩無端讓我想起我爸和他的合照裡,年輕人臉上的活力——然而它又緩緩沒進那汪暗影,再尋不著。

「謝謝你。」他很輕地說。並且側過臉去拭眼角。

這類帶刺的試探從此自生活中絕跡。

叔叔或許是從那天開始,真正把我當成哥們看待,
就像我爸爸,是幫助他對抗某種事物的戰友。

我仍然無法完全理解叔叔話語中的感情,
但我想,那一刻,我確實是看見它的真貌了。

並且永生難以忘懷。

***
一大清早,吵醒他的是電話而不是鬧鈴。

接起話筒,朋友興奮地連打招呼都沒有,一個照面就直接倒下一堆諸如「某隊昨天的比數」「如何這賽季表現太棒了對不」的話語掩埋他。他沉默地聽著,偶爾附和幾句,儘管他早就不看籃球賽多年。

他鮮少漏接電話,由於淺眠。以前一睡整天或失眠的症狀倒是減輕不少——或許得益於這些年他都不怎麼喝咖啡,最多喝茶,睡前也絕對不碰咖啡因。

話題終於告終,離開電話,他燒了一壺水準備沖茶。
這陣子的存貨,是她去國外旅行時為大家帶的錫蘭紅茶。

他們現在只是朋友了,也幸好還是朋友。直到失去她,他才再度意識到對方對自己的重要性。也直到又得回她,他才明白,哪怕不是戀人,和某些人的羈絆依舊是你生命不可缺的一部分。

他很慶幸她沒有在他身上吊死,那麼好的女人,終生陪著他,是太辛苦了。不小心說漏嘴以後,她大發雷霆差點要生生撕了他,他只好苦笑著在她丈夫擠眉弄眼的暗示下拼命道歉。男方是朋友介紹給她的對象,現在夫妻倆相當恩愛,已經有一個小女兒了。他,也是個非常好的人。

學生時代的一大群朋友,最後剩下的只有寥寥十幾個。因為工作忙了,不太能造訪他的公寓像年輕時一樣廝混整天,也不常約他出去,只是都特別喜歡打電話或在社交軟體上騷擾他。最早一兩年他們還不太敢打擾他,一但哥哥放出他狀況好很多的消息,立刻接電話接到手軟。最後趕緊註冊了社交軟體要他們用這個保持連絡,否則他都不用做別的事了。儘管如此還是有幾個死性不改酷愛亂打電話。

侄子或許以為自己沒什麼朋友,其實只是他來的時候朋友們剛好都在忙而已,他回家之後,那才叫熱鬧呢,想著忍不住噗哧地笑出聲。逗傻小子是很有趣的。當然他並不討厭小孩子。侄子聰明的地方像大嫂,也有著他哥哥身上的寬容。把家人稱為朋友是很怪,但那小子毫無疑問也是他的朋友之一。

看著他們的幸福,他已經不會再嫉妒。
因為他知道,自己活得好不好,也包含在他們期望的幸福之內。

有時候活著之於某些人的痛苦,就如同一般人面對死亡的恐懼。
死並不可怕,長期忍受快殺死自己的痛楚,才是最可怕的。

苦勸過他的朋友,他曾經恨他們嘴上說的輕鬆,但如果那時哥哥沒有偶然來看他,吞了大量安眠藥已在彌留之際的自己沒來得及送醫…自己是解脫了,對他們卻太殘酷了。

抗憂鬱藥物將他帶回平穩正常的生活。但現實早就殺死了那個天真的想以藝術為生的自己。現在活下來的,只是強行壓抑情緒起伏,被過濾後的心靈殘骸。那個曾在泥淖裡醜陋掙扎,也曾經快活而無憂的他,已經不在了。

捧起有些燙的馬克杯,茶香隨熱氣蒸騰,包圍著他。他不禁微笑。

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曾經他渴望的理想鄉,早已破滅。
但像個幽靈一樣的生活,卻也是他甘之如飴的。

他「活著」只為了深愛的人們。

沐浴著窗邊的日照和微風,緩緩閉上眼簾抑制有些想流淚的衝動。
今天自己的心臟,依舊在胸腔裡強勁地鼓動著。

***
寫在文後:

本來只打算寫個一兩千,不小心就爆字數了。各種用詞累贅想打死自己。
途中因為不明白主角畫的圖大概是什麼樣子就自己試著畫了。和想像中不一樣啊,技術有落差…

參考自己,也調查了很多資料。因為開坑的原因是抒發抑鬱,本想殺掉主角的。
結果,沒殺成。嘖。我果然放入太多感情,心軟了。

從自虐變成了自療。媽的最後一段居然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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