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慎入。練筆作。
***
頭一次看見她那樣的表情,是在個普通不過的下午。

商業午餐時段,咖啡廳的玻璃窗後,獨自坐在店內僻靜處讀著什麼的身影。
陌生到讓我差點認不出來。

從觀景植物後悄悄接近,我往她的後頸一戳。

「唔哇! 什麼什麼?! ...原來是妳啊。」
隨著一聲驚呼,叉子從手中滑落,叮咚地掉進盤中。
再細看她臉上已是我慣見的神情。

同期進公司的她嬌嗔著,往我身上揚起拳頭作勢欲捶,
「討厭,妳差點害我打翻咖啡耶!」

因為『有點毛骨悚然』這種理由就戳了她的後頸的確是我不對。
不過,方才那凝重的神情果然是我的錯覺嘛。


「難得看妳這麼專心的在讀記事本,
是在思考購物的清單嗎?」我點了份輕食,拉開椅子也坐了下來。

「才不是呢。人家可是在考慮很~重要的事情。」

嘟著嘴,用手指點著臉頰的模樣,
還是一如往常徹底地彰顯著『我很可愛吧?』的態度呢。

雖然在女同事裡被婊子啦花瓶什麼的說得很難聽,
不過想要讓自己在公司裡立身,表現出容易引起保護欲的姿態,
在她好好完成自己本分的情況下,倒也沒有什麼值得我批判的。

「哈哈哈,對未滿三十的OL而言,
有什麼事比周年慶和偶像劇更重要?」

我們就是處於這樣的年齡啊。

才剛費盡力氣在學校和家庭之外的世界立足,
查覺到長大並不如原先所想的同時,以往的煩惱似乎也不那麼真切了。

沒有什麼比物欲和虛擬的美好戀情,
更能讓我們忘懷已經失去的少女時期。

「我在想關於家中用度的規畫和媽媽去世後的安排。」
從她口中得到的答案,卻完全不是平常那樣輕飄飄的話題。

「...還好嗎?」我不由得擔心起來,
同時因為開啟了棘手的話題而感到些許後悔,
「突然用這麼難的詞句,妳該不會是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妳這個人真失禮耶。絕交啦絕交!」

看似氣呼呼地撇頭,想當然她不可能這樣就真的發怒吧,
果然很快又恢復了平時的模樣,只是略顯心煩意亂,
噘著嘴蹙起眉頭道:「最近醫生開始暗示我們準備後事。

我在想,也該認真的思考我們家的未來了。」

「是這樣啊...妳也夠難熬了。抱歉。」

因為她總是在人前表現得像個笨蛋,
我總是會不小心忘記她也是會有煩惱的。

雖然表現在外,就是副小女孩思考超出自己智商的難題的模樣。
我壞心眼的想道,險些要洩漏不該在這場合出現的笑容。

「...欸,妳知道我家除了我,幾乎都靠我媽在支撐嗎?」
漫不經心地用叉子捲起一口麵,正往嘴裡送去的她,忽然又主動接話。

「知道呀。妳媽媽會病倒也和這有關吧。」

我向送來咖啡的服務生頷首。
對方在我面前擱下熱咖啡和冷的三明治。

杯中水氣氤氳。

雖然和她的家人素未謀面,
平時從她的牢騷裡,多少可以拼湊出家裡的情況。

爸爸失業以來就一直待在家裡,
哥哥畢業後也一直沒找到工作的樣子?

再加上父子不睦的事,長期以來,
她的母親該是承受了多重的壓力啊。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呢,這個家庭。

「我在想呢,以我的薪水...」

「必要的時候只能捨棄掉一個人了。」

也~是呢。真虧她能在我面前說得這麼直白。
不過,為什麼是我? 因為看起來口風很緊?

「第一個方案是不管可不可行,把哥哥踢出去工作。
把他們父子倆調開,想辦法讓哥哥也負擔起生活費用...」

「我覺得以妳哥的情形不太可行...」
說得不客氣一點,就是完全不可能。簡直是天方夜譚。

「是吧,所以我準備了第二個方案,如果遇到最壞的情況,
一不作二不休,殺了他們,我也去死好了。」
她恨恨地把叉子戳進肉塊。


「早就受不了那兩個只會發牢騷的老男人了?」我陪笑道。

這種煩人的話題能不能別在寶貴的午休進行?

雖然平常同事都把我當成傾聽煩惱的對象,
但也僅限於戀愛或時尚,至多是職場的困擾。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把業務發展到人生的諮詢了。
咬下三明治,我不悅地想道。

「第三個方案呢...」
她的臉上浮現小孩惡作劇時會有的那種的笑意。

咦,妳還打算繼續?

啊啊,真討厭,話題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沒辦法,誰叫我自己不適時打斷,就愛充什麼知心大姐姐。

「想辦法作掉哥哥,減少開支。」
她壓低聲音,像要告訴我天大的秘密。

「...哈哈哈,為什麼?這麼討厭妳哥?」
乾笑著的我徹底感覺到自己在浪費時間。


「因為如果放著不管,
比起爸爸,哥哥會活得更長呀?」


「...咦?」
查覺到某種異樣感,我的意識彷彿一腳踩空,腦中的思緒斷線。

「爸爸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酗酒了,
我想在媽媽之後,應該也很快就會死了吧?」
她用淡淡的語氣說道。

妳在說什麼蠢話啊。
這句話哽在喉嚨怎樣就是吐不出來。

像是忽然驚覺平日的視野死角生長著層層的霉。
她漠然的面孔讓我頭皮發麻。

她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嗎?


「......」

「討厭啦,別露出那麼陰暗的表情嘛。」
半晌,她笑了起來。

「當然是玩笑啦。只是個玩笑,放~輕鬆。」

「啊、啊,是...這樣啊?」
發現自己丟臉地發出無意義的音節,讓我臉上一陣發燙。

「妳真的很好騙欸。」
湊近水杯,她輕啜,繼而對我一哂。

「唯獨不想被妳這麼說。」我撇嘴,半是羞惱的。

「哎喲,對不起嘛。」她笑嘻嘻地討饒,
「謝謝妳喔。和妳說完這些我覺得心情輕鬆多了。」

與她毫無陰霾的暢快表情相反,我可一點也不愉快。

「所以,妳這些方案...」我遲疑地嘟嚷。

「當然啦...」
「只是胡思亂想而已。」

「我去補個妝好了。」
她打住了話題,笑著闔上了記事簿,收進皮包。
高跟鞋鐸鐸的聲音自我背後遠去。

數分鐘後折了回來的她看著我盤子裡剩的食物,露出微妙的笑意,
拋下一句「等會兒公司見哦,妳慢慢吃。」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不禁在心裡埋怨:到底是誰浪費了我的時間啊。

杯中殘餘的咖啡已經沒有原先的溫度了,
我草草咀嚼過三明治,配著變冷的咖啡吞嚥下去。


起身正準備回公司時,我的鞋踢到了某種東西。

低頭一看,那本裝飾著可愛的兔子和雛菊圖樣,
淺藍色封皮的記事本,就掉落在她剛才坐過的椅子下方。

怎麼會?我明明看著她放進皮包的。

我撿起記事本,視線滑過紙張起皺的邊緣。
然後,不自主底從夾著什麼的那一頁翻開。

「......嗚!!」


光是拼命抑制不要尖叫出聲就已經盡了全力。
明明店裡開著暖氣,我的手腳卻冰涼無比。

她這是什麼意思?

挑上我和我說這些都是故意的嗎?為什麼?!

我的牙齒喀噠喀噠打顫,頭腦因為憤怒和恐懼而混亂。


現在報警,多半也沒有人會理我吧。

事到如今,我到底該用怎樣的表情歸還這本記事本?


抖著手把照片重新塞回用記事本裡。
我多想快點遺忘。

那些擠在一起的細小歪扭字體,蟻群般爬滿整本記事本,
對家人的詛咒和惡語以及...

『敢說出去就殺了妳。』

橫過我和她面對鏡頭微笑的合照,
用鮮紅的唇膏這麼寫道,帶著恨意似凌厲的字跡。

***
寫在文後:

這下換成她擁有沒辦法諮詢的煩惱了。
所以結局停在這裡最適合,我是這麼認為的。

只要不說出去,什麼都不會發生。

「聰明如妳應該知道怎麼做吧,哪?」

對自己社交上常用的兩種型態進行批判的某種儀式。
因為是自己的映射所以不算是女兒,可以儘管地黑。我是專門的自虐家。

一開始只是沒有邏輯的雜念,
打下來後不知不覺已經補完成有構造的故事了。
雖然寫得很荒謬,但想把男性親屬抓去灌消波塊的怨氣就這麼消散了。

文字真是頂神奇的玩意兒。多寫可以辟自己心中的邪念。⊙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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