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拎著他的小提琴,站在通往地面的出口。有微風從通道的彼端吹拂而來,像在呼喚著他。

鋼鐵的閘門得撥開樹叢才能看到。地衣填滿牆壁的縫隙,綠得不可思議。於是少年打開了門。

外頭沒有月亮。沒有書上說的,浸滲每個角落的月光。然而,他的手指堅定的握住琴弓,在森林的空地中央,開始拉起他心愛的小提琴。

樹木向天空伸展著,像是要攫住繁星。少年的琴聲悠揚,透明得像是風。嫻熟的上下滑指,顫音如同鳥雀交鳴,輕快而歡悅。

今晚沒有月光,影幢幢的黑森林卻搖曳著,在風中展開成美麗的光帶。是因為元素衰變的關係嗎?少年想道。

很美,像是極光。

隨著樂曲驀地攀上E弦,森林的各處,冰晶一般細小,有著白色花蕊的不知名草花一簇簇盛開,隱隱生輝。


森林裡有人在翩翩起舞,看不清面容,不知為何少年卻明白那是自己的雙親。爸爸摟住媽媽的腰,媽媽搭著爸爸的肩膀,在他的演奏裡搖擺著肢體。


雙親在花的舞池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少年心裡充滿了樂聲和喜悅。

終於,他停下了琴弓。明明想再拉一曲的,無奈他還只是個體力不支的孩子。

待爸爸為他的演奏鼓起了掌,他又開心了起來,學著國家電視台上的演奏者對他們施了一禮。

媽媽溫柔地笑了,『埃里希,你記得嗎? 有種小小的,花瓣纖細卻很美的藍色花朵,我很喜歡呢。』

『無論何時都不要忘記它的花語...』她的聲音漸漸模糊。

啊,時間到了。少年很自然地接受了雙親在面前消散的光景,默默咀嚼著內心的寂寥。

抱著小提琴蹲了下來,少年輕輕摸了摸花瓣。細裂絲狀的藍灰色花瓣,葉片上還帶著露珠...濕潤而冰涼。

「勇氣...嗎?」少年呢喃道。
***
他是被預設的鬧鈴吵醒的。

「是夢啊。」無精打采地將耳環和通訊耳機的線重新安好,少年的嘆息像是陳述句般乾癟沒有起伏。

怎麼會感到失望? 因為,只可能是夢。

父親的小提琴,已經在時局最艱困的時候,被政府作為燃料徵收,在那個潮濕無光,外頭充滿爆炸的掩體裡,被點火燒了。而且,家園也在戰爭中……

依舊癱在狹窄的小床裡,他摸了摸自己的右手。今早的夢,細節比平常都清晰,肯定是因為昨晚太過期待今天的緣故。

義肢的觸感很冰涼,也許是枕著手臂睡覺才會夢到特別真實的觸覺吧。

正在思考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時,耳邊響起了輕柔的合成人聲。

<日安,105號設施的凱斯特納同志,你的第一節課科目是進階文法。

修習進階文法課的各位學員,請儘速至該科教室就座——>

同寢的人大概也收到了提醒,走廊外擠成一團,展開了對盥洗室的爭奪。

「啊,不好,再發呆下去,遲到了會被記過的。」少年匆忙更衣,為義肢的笨拙低聲罵了幾句髒話,被系統輕微地警告了。

少年的成績比起以前要好上不少。

如今電視收看不了大部分鄰國的節目,國內的娛樂節目品質也變得粗糙。

少年偶爾去交誼廳看電視時,以前的必看名單裡唯有<小沙人>還在頑強支撐,然而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

扼腕之餘也只好用耳機聽著設施內放送的電臺廣播,埋頭學習打發時間,熄燈通知來了便早早就寢。

這樣如果成績還會糟,爸媽也會無言以對吧,在筆記本上停下了筆,他想。

午飯時間,一如往常排隊領了配給的麵包、罐頭菜湯和重組肉。菜湯太鹹,肉不像肉,麵包還是一樣乾硬缺乏滋味。

上頭的總說,在地下開墾的技術遲早能培育出以前那樣的麥子,現在只能用西方進口的麵粉,希望國民忍耐。騙誰呀,就算麵粉不同,做出來的麵包也不該是這種味道,分明是只用麵粉和鹽做的。誰叫新鮮的乳品和雞蛋現在都是奢侈品呢?

雖然午餐和往常一樣難吃,不過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他要趁下午難熬的情操教育和政治課耗盡他的精神之前,利用休息空檔去地面一趟。

要去那裡,一定得通過軍隊的崗哨。他已經在昨天申請好了。少年灌掉了一大鐵杯的即溶咖啡,用衣袖擦了擦嘴。

 

「西曆1984年次/編號D3685-2953」機械關哨自動讀取耳環上的編號。

「怎麼,你又來了。」看守樓層閘門的中年男子不耐,透過面罩上的麥克風對他訓道,「老是去那種死氣沉沉的地方,身體會變壞的。」

「不要緊,穿了防護衣呢。」少年露出難得的微笑,聽著混在自己呼吸聲中,耳機一端傳來的粗啞嗓音。他知道那是對方彆扭的關心,畢竟這位伯伯當初在撤退時,很是照顧過他的。

其實不用對方告誡,他也清楚輻射會帶來的慢性後遺症。在九歲的時候,他的手腳就是因為長期接觸含有輻射的水源而潰爛…

穿著鞋子的腳和左手的症狀較輕,控制住了,右手最後只能切除。

***
冷戰局面在1990年代破裂,戰線全面爆發的第二年,東北大區的電廠反應爐被炸,倖存的民眾被陸續從簡單的掩體遷至其他未淪陷城市的地下要塞。雖然之後世界各地的戰局控制住了,災情加上戰損,國內人口依舊僅剩原本的三分之二。

然而遷至地下城後,土地相對於人口,還是過於匱乏。遠離輻射的樓層由駐軍看守著出入口,人民則在沒有天然陽光的地底,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不同要塞的居民彼此之間也缺乏通訊管道。

在最靠近地面的地方,因為落塵帶來的輻射,而無法住人。為了不浪費土地資源,這裡被開闢為國家公設的墓園。


死者的居所,反而是太陽唯一能直射的地方。

雖說如此,大部分的人都只留下編號和名字——撤退太急,只有第三次戰後在地下死去的人,才來的及留下骨灰,供家屬緬懷。

高高築起的水泥壁圍出十六平方公尺的房間。位於地面的強化防護玻璃毫不吝惜的將陽光導入室內,隔著防護衣卻只覺得悶熱。

視線掠過那滿牆的小格抽屜,少年巡視著壁上鑲嵌的金屬牌,然後笑了起來。

「找到了,找到了。」

雙親的名字就在那裡。十歲那年還在他的胸口,現在已經降到腰部的高度。

不,應該說...「我,長高了啊。」

他在牆壁前面席地坐下,稍稍仰頭,像是和好久不見的親人彼此相對。

「吶,爸爸,媽媽。今天是我的十三歲生日,祝我生日快樂吧。明年,我就要去工作了。」他輕聲的絮叨著自己的日常,做每年都會進行的報告。


在喘了一口氣後,他頓了下,再度開口:「昨晚,我夢到我到了地面上,帶著爸爸的小提琴...自由自在地演奏。天空好高,風好舒暢。」

「總有一天,美國也好,英國也行,我想要離開這裡——」

<嗡...警告! 這是警告,五秒後將開始禁言,封鎖該用戶的擴音系統--->


少年失笑。

「真嚴格呢。」無法透過麥克風擴音的話語在防護衣內迴響,「只是說說夢話啦。」

在這裡,為了防止暴動和政權變革,除了對成人的言論控制,就連在遠離政府視線的地面,【兒少教育系統】依然忠實貫徹它們的使命。

「也罷。」

「就算不用擴音功能,你們也聽得到的吧?」

「媽媽,琉璃菊的花語,我想起來了。」
他藍色的眼眸笑的瞇了起來。

「不用擔心我。我有你們和我同在。」

他很好。

就算一個人…也會努力抓住幸福的。
***
寫在文後:

平行世界背景極短篇。剛升上大一時寫的小說。
琉璃菊的花語,是勇氣。有點惆悵的故事,未竟是指未完成的物語。

那個少年的話,肯定沒問題的吧,我是這麼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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