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古城的旅人迷失了方向。
駱駝轡上的鈴鐺日夜在空曠荒蕪的沙漠,幽幽迴響。

剛脫離一個相對多雨的地區,這樣的天氣分外乾燥難耐——那裡一年下兩次的雨,旅人到來時正逢多棘的小葉植株生長漿果。金黃,粉紅和紫藍的粉嫩花朵在砂丘上綻放。

此地數十年才迎來一次雨季,入眼皆是鮮烈的藍與金,白日炎熱的讓他纏著的頭巾汗濕,只能伏在駱駝背上勉力支撐。

他在一次眺望時尋獲城樓,牽著駱駝進入了荒野裡矗立的失落城鎮。

旅人驚歎地抬頭仰望氣勢非凡的拱門,在不再有帳篷的市集徘徊,
而後循矮小簇擁的住宅,清真寺的塔樓和富麗的宮殿一路向城的深處而去。

城鎮裡沒有活人的生氣和喧囂,但建築依舊完整。彷佛水源不曾乾涸。只是一夜間所有居民拋下家園,往以西的聖地而去。

順著一道牆走下去,他卻發現牆面過度平滑,沒有一點污漬,沒有裂痕。仔細一摸,敲打牆面,砂石就簌簌剝落。

旅人進入沒有門板的室內——由於沒有屋主,他並未遭到阻攔。裡頭空無一物。
沒有破碎的陶器,沒有乾燥的花。起火處乾淨無汙,沒有燒焦的痕跡。

旅人在好多地方都看到這類彷彿用以展示般,沒有人生活過的屋子。

這裡或許有歷史,卻不是真正的[城]。
是誰建造它們?旅人感覺自己被揶揄,有些憤怒。

最終他推開又一扇門,在城樓下的某個小屋發現了一對青年男女,
有著烏黑的髮,使人想起烈日下沙漠的雙瞳,皮膚高山冰雪般白皙。

對於旅人唐突的造訪,住戶只略微驚訝,並未發怒。

「我知道你,我們在城樓上親眼看著你進城。你所來也是為了尋求財寶嗎?」女子開口道,語帶諷刺。

「我所求的是無法目視的財寶。我前來尋訪歷史與美景。」旅行者不滿的反駁。

「那麼你是個旅人了。」男子加入話題,緩和了女子臉上的神情。

「我不是旅人,只是個受騙的傻子。這裡是個被完美編造的謊言,虛構的城鎮甚至騙過了學者。
文獻裡寫得煞有介事,結果卻讓人失望透頂。」旅人激動地控訴,喘了口粗氣,才有些羞赧地打住。

儘管遭到旅人莫名的一頓發作,女子依然平靜對他說道:「我名為瑟拉,他是我丈夫穆阿賈罕。這裡是匠人的城。我們代代於此建築和我們祖先亡國的城相似的贗品。」

「父親傳給兒子,母親教給女兒。」她寡言的丈夫附和。

「自從那些冒犯的投機者在這沙漠湧現,每十年我們就會遷徙前來,在這裡建立更多的房舍。用砂磚修補毀損的牆,讓虛構的城市越發宏偉。用謊來圓謊。」

自稱瑟拉的女子將視線轉向遠方,她金棕色的眼睛映著豔藍的天空,「滿足於表象的人只配飲用兌水的葡萄酒,佩戴黃銅打造的金飾。」

穆阿賈罕說:「這是為了鍾愛的故里不被無知的外人輕慢而代代編織的謊。」

「可如今只有你們獨自前來。其他工匠怎麼了?」旅人疑惑道。

「已經沒有說謊的必要。歷經百年,先祖的故里幾乎已永遠消失在地表。因此匠人們決定,將停止再構築城鎮。」瑟拉答覆。

穆阿賈罕木訥的臉上流露笑容:「我們夫妻倆,只是想在下一次的雨季之前,和曾與父母共同補綴過的城度過最後一段日子罷了。」

「這座城也終有一天會在歲月中崩落吧。」旅人歎息。

「是的,在無數次不再有工匠照拂的雨季之後。」穆阿賈罕頷首。

「我們還會在這裡停留約莫半年,無法為你領路。若你想找到我們先祖的故里,那就向東方而去吧,或許還能看到殘存的最後一點蹤影。」

瑟拉伸手指向遠方,意味深長地微笑:「在你尋找遺跡的途中,應該會先遇到我們的聚落。請代替我倆問候長老,告訴他們穆阿賈罕與烏瑟圖拉一切都好,他們必定會歡迎你的。」

旅人離開了浮華卻空洞的無人之城。此處只剩下被工匠們拋棄在沙漠的精緻贗品。

向日出之處而行,他在沙漠中持續十幾日的跋涉。


絲般平滑,月光下的銀白砂丘在無風的夜裡如同凝滯的浪尖。
天色暗下後,旅人總是用厚毯子裹住自己,挨著駱駝好捱過長夜。

行至一處下坡,地顯得硬,不再一踏就陷入砂裡。
旅人選了一處徒手向下挖掘,只掘到原本地勢傾斜的岩盤,顯然該地砂土較薄。

越過另一座砂丘不遠,旅人在入夜前發現綠洲帶的聚落。

法拉吉將水源導入地下,地勢低處,滲出的水在地表匯成潺潺的溪,繁盛的果樹綠蔭下,婦女彎身洗滌衣物,用水裝滿陶罐。

當地的工藝繁榮,人人都有一雙巧手。時常可以看見相對在樹下編織和鋸木的夫婦,串起打磨的多彩石珠及用石板堆疊矮屋和塔戲耍的孩子。

他在村外紮營暫歇,決定稍作休整後再行打算。進入聚落後旅人多次向居民探聽古城的消息。

「古城和我家比起來哪個比較古老?」年輕的孩子們反問。
「我只是個工匠,並不知曉什麼古城的事。」壯年的工匠們說。

老者感謝他帶來晚輩在外的消息,但從未給予旅人任何答案,只在窗邊沉默的看著屢次造訪的他。

旅人沒有得到任何線索,雖然他並非真的一無所獲。

初次造訪聚落時,他驚異於那一帶平頂的民房裡混有許多尖頂或圓頂的樣式。

房屋本身並不特別,屋頂積滿砂塵,外頭用石砌成及腰圍牆,
尖頂圓屋以石材建造的走廊連通,有年代久遠的也有落成才一兩年的。

居民在庭園晾曬乾果,並不吝於和他分享除了遺跡線索以外的事物。
儘管在此地小憩使他愉快,旅人仍然有些失望。

村人不能給予他想要的回應,村外是一片茫茫沙原,連一點廢墟的痕跡都沒有剩下。

他感到迷惑:這裡似乎不能找到他所求的真相。
匠人夫婦是否騙了他,又或者他途中迷失了方向?

持續了數天徒勞的探詢,旅人決定再次來到聚落向村人道別。
然而村人卻在老者的示意下,邀他住下,希望他多住幾天,說要為他餞別。

旅人有些懵然地答應了。

懷著複雜的情緒,他首度踏入村人的房舍。
那晚的菜餚不可說不豐盛,然而對食不知味的旅人來說,是太奢侈了。

是夜,居民善意借他寄宿的屋裡,他凝視一輪冷月,難以成眠。
旅人決定,早晨就向村人表達去意,離開這個聚落,前往下個地區。

未眠的旅人徹夜檢視行囊,在油燈下翻看隨身攜帶的書簡,直到天將明,隨窗外的天色漸轉成白,光充溢了室內。

他在留宿的房間內側,看見鏤刻的褪色銘文。

旅人緩緩睜大了眼,轉頭去端詳牆面。那是描摹可蘭經的經文,並細心施以泥金的裝飾。

他赫然一驚,匆忙起身檢視環繞小窗的繁複紋路,和尖拱型的門框——以這樣的房舍而言,無疑是過於宏偉的構造。

門是新造的,被打磨的光滑,是為了配合形狀而特意打造吻合的零件。旅人跪地,以防身小刀的刀鞘一點點將久經踩踏變得結實的沙地挖開。門緣的裝飾一路向下延伸。那原本,應當是個尖拱的高窗。

旅人的心裡,某個懸而未決的疑問,悄悄傳來被轉動鑰匙的聲響。


在行囊裡裝入居民相贈的果乾和飽滿的皮水壺。他向某戶人家借了鐵鏟。

旅人出了聚落,走了半日,在當初行經的坡地開始向下掘。他已經確信他要尋找的就在此處。

挖了數尺後,在下陷的砂坑裡,象牙色圓頂和鏤著花草幾何圖紋的柱,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時華美依舊。

那是過去真實存在的城鎮裡,居民的聖堂。

旅人揩掉額上滾落的汗珠,向後倒進砂堆,釋然的歡暢大笑。
……
回到聚落裡,夜早已來到。
幾名老者一反往日的冷淡,邀請他到家裡做客,招待他醇厚的美酒。

「如今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年輕的旅人啊,你明白謎底了嗎?」老媼笑得臉都皺了,問道。

「村人現在就居住在古城的遺跡之上,是嗎?」旅人舉杯讓一位老翁為他斟上更多的蜂蜜酒。

「事實上,我們從未離開過故鄉。」另一名活像鬆弛人皮掛在枯骨上,眼睛卻灼灼有光的長老說,「這一點,只有再也無法工作的年老匠人才知情。」

「偶爾也有敏銳的少年少女,他們很聰明,用緘默助我們守護故里。」老人們紛紛道來。

「此事無需言說,人們往往終其一生未查覺。自然,讓部分真實隱匿在砂丘之間,才是最精密難解的謊言。」

火光裡浮誇的影子,在潔白的石灰牆面上舞動。
幾位老者狡黠地眨眼,和旅人相對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

……
寫在文後:

法拉吉指沙漠地帶使用的豎井。

【穆阿賈罕】,阿拉伯語中指【提示】。
【瑟拉】是【神秘】,而【烏瑟圖拉】為【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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