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換燃料的時間,是個秋光正盛的午後。
是令牠永生難忘的,噩夢般的一天。

「全死了啊。把玻璃箱裡的投入黑箱吧。」

「粒子崩潰,粒子重組,藉由時間流動與倒轉,轉換為光與熱。
黑箱粒子反復瓦解和堆積,需要有作用者,才能將牠們身上的時間轉換為能源。

那就是【布萊涅】存在的價值。」

「黑箱裡的作為燃料,玻璃箱裡則設置了對貓的毒氣,
一但系統出現差錯,便能即時顯示,好讓我們修正。」

「這是必要的犧牲。」 「多麼了不起的裝置。」

高談闊論也好,冷漠的話語也好,沒有一句真正留在牠的意識中。

為什麼?

幾乎要喊出來,離開了黑箱,拉狄恩斯幾乎要因為屍臭和恐懼而暈厥,
只感覺蘇特奶奶強行牽著牠的爪,巡行玻璃箱之間。

黑箱裡的布萊涅們活在生與死的夾縫,不斷衰老和返幼,
沙漏還未瀉盡,便粗暴的翻轉。

蒼老的布萊涅眼眸渾濁,身形卻如幼貓,
瀕死而虛弱的張合嘴吻,只渴望一滴水。

今年才送進裡頭的布萊涅們已如老者般枯槁,毛皮脫落。
清澈的眼瞳裡,只有待斃的絕望。

在黑箱打開的三十分鐘內,身體機能急速衰竭的布萊涅斷了氣,
屍骸被拋出黑箱,為避免過度腐敗而送往掩埋場。

堆疊的玻璃箱裡,是無數的布萊涅,驚惶的看著牠,眼瞳中帶著懇求。
但牠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著玻璃箱中的布萊涅,被送進黑箱。

這裡是煉獄。這裡一定是蘇特奶奶的聖經裡,描寫的煉獄。

為什麼要讓牠目睹這些?為什麼所有人都毫無疑問地接受這樣荒唐的暴行?
如果能在此刻死去,什麼也不用想那該有多幸福?

哀慟到極點,拉狄恩斯反覺得一切如此滑稽,
顫著喉嚨發出抽泣一般的低笑。

***
節慶的氣氛開始濃厚起來,儘管永夜裡沒有陽光。

甜麵包,醃魚,暖房裡的蔬菜。冬季集市總是充滿歡笑。

但白屋裡不再有故事。連願望本身都不相信,拉狄恩斯陷入了死局。

每一夜,破碎的成串影像糾纏著,
難受的在被單裡掙扎,明明是清醒的,卻無法睜開眼皮。

似夢非夢無法脫離的幻覺壓迫著拉狄恩斯的心臟,
好幾次牠都以為自己已在睡夢中死去。


斯涅的病,在以藥拖延數月後,還是油盡燈枯了。

蘇特奶奶偶爾會分擔家務。
她知道若不讓拉狄恩斯看著斯涅,牠會如何的憂慮焦躁。

「我想點燃火柴,向它許願。我想治好斯涅,還有牠耳朵的殘疾。」
一日,牠對蘇特奶奶說道。

蘇特奶奶望著牠,看進牠曾經綠如翡翠,而今失去神采的眼裡。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拉狄恩斯。」

她放下托盤,那上頭放著加了白肉魚,燉煮得容易讓斯涅入口的牛奶粥,
黑麵包塗上拉狄恩斯作的蛋黃醬,夾進醃魚和蔬菜。

蘇特奶奶和牠都很清楚,斯涅只剩下這幾天了。
即使聽的到,牠也沒有力氣回應了。

那晚蘇特奶奶彎身坐在拉狄恩斯身邊,
安撫似的,手指輕輕滑過斯涅的背脊。

閣樓裡開了窗,月光如水那樣溫柔,將一切擁抱在懷裡,夜空也跟著透明起來。點起火柴,那閃爍的光影照亮了蘇特奶奶和拉狄恩斯的臉,僅僅一瞬,便已燃盡。

「您覺得會有用嗎?」牠問。

「拉狄恩斯,如果你這麼希望的話。」蘇特奶奶迂回的答道。

即使是這種時候,她還是不改自己的步調。
悲傷到無法哭泣,拉狄恩斯卻有種奇異的發笑的衝動。

「斯涅已經看不了今年的初雪了。我想為牠唱歌,直到...」牠說。

直到牠永眠的時刻到來。儘管誰也沒說出來,但各自都心知肚明。


而拉狄恩斯的確是這麼做了。無論是在火堆邊唱的民謠,父母們為幼貓輕吟的搖籃曲,還是將在數日後響徹全城的聖歌。

牠唱了所有牠熟知的歌曲,不是人語,而是以貓族真正的語言,一一為斯涅唱出。途中斯涅未曾醒來,安詳的,靜靜的睡著。但拉狄恩斯知道,告別的時刻到了。

那樣笨重的心搏,哪怕下一秒就停了也不奇怪,

「再見了,我的朋友。」拉狄恩斯這麼在斯涅耳邊說道。或許只是拉狄恩斯的幻想,但斯涅的耳朵似乎極為輕柔的,顫動了一下。那一夜,牠的貓掌下,斯涅的心跳漸弱,終於宣告停止。

為斯涅在庭園中尋了一處安眠之所,所幸蘇特奶奶不介意白屋的草坪禿了一塊。
拉狄恩斯用鐵鏟掘出坑,摘取白花為牠裝飾睡床,

沒有棺材,沒有墓碑,實在太過寒傖,停下動作的拉狄恩斯望著坑底身軀已經冰涼的斯涅,感到疲憊。

「把這個拿去吧。拉狄恩斯,雖然是死者的物品,
不過要把斯涅帶到你們的神那裡,六芒星的符號是再合適不過了。」

蘇特女士自書房走出,手上捧著一枚解下鏈子的墜飾。

墓土覆上了,在底下,斯涅將永遠的沉睡著。
拉狄恩斯在小丘上輕輕擺上生滿青苔的圓石和星之標誌。

「佛克斯為貓族築起暖室,讓脆弱的幼貓得以度過漫漫冬季。貓族中能言的智者學會了人類的語言,問佛克斯們,要如何才能報答他們的恩德。」代替悼詞,蘇特奶奶開始為斯涅講述,『牠們』自身的故事。

「那時,佛克斯說了:『把你們之中愚笨到無法學會人語的孩子,作為柴火投入熔爐吧。』」

「可誰也沒想到,柴火的殘物還留在這世上,那是牠們的靈魂,和最初的妖精們同在,成為了新的妖精。牠們沉睡在小小的盒子,成為了足以引燃世界的火柴。

只要有人向牠們許願,牠們就會盡可能實現,儘管方式稚拙又不通人情。畢竟是一群怕寂寞又頑皮的孩子們。

從沒人真的見過牠們,但如果有許願者執著的向牠們要求而燃盡了火柴,牠們就會把他帶走,帶到他們的世界,回歸構築【世界】的根基。

在那裡沒有痛苦。恐懼和悲傷都是生者的事。只有無數思念,如粒子散落,讓黑箱裡下起光塵的細雨。

牠們只是睡得很沉很沉——只有許久以前的歡笑讓牠們回想起曾有的時光。」

「那是真的嗎,蘇特奶奶?」拉狄恩斯喃喃道。斯涅平靜的死讓牠灼燙的仇恨冷卻,數月以來混沌的思緒緩緩歸位。

「正如我一直所說的,答案在於你。」蘇特奶奶說道。

斂眸,她向白屋的書房走去。

「選擇你喜歡的終幕吧,拉狄恩斯。我已經沒有故事能夠向你訴說了。」

***
那天之後,人們驚訝的發現近來安靜的白屋開始熱鬧起來。

依舊只有蘇特奶奶和她的貓兒拉狄恩斯,然而屋裡擺滿了金紅和雪白的蠟燭,鑲銀的玻璃球,如同飾品店,令人移不開眼。

蘇特奶奶用小巧的松果和枝條,裝飾上緞帶編成了花圈,懸掛在白屋大門之前。任誰都可以見到拉狄恩斯忙碌地在麵包屋和冬季市集間來回奔波。


前一日的傍晚便開始飄雪了。到聖誕夜那天,白雪積成霜毯,斜頂上覆著還未崩落的雪塊。風琴和聖歌隊的歌聲在街頭迴響。人們飲酒歡笑,家家戶戶燈火通明。

澆汁的烤鴨,鬆軟的水煮馬鈴薯。半顆蘋果,浸在肉桂與蜂蜜的香料裡,填進核桃,裹好編成方格的派皮,淋上焦糖烘烤的香脆。米布丁,鮮奶油和櫻桃醬一同盛放在盤上,看起來如此美味。

蘇特奶奶的情緒十分高昂,一向不喝酒的她一連飲進好幾杯淡啤酒,妙語連連。這些日子來,拉狄恩斯從未如此開懷,連眼淚也笑的流了出來。

夜深時分,收拾了碗盤,拉狄恩斯取出酒瓶。那是酒性強烈的熱酒,平日牠是不讓蘇特奶奶多喝的,可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屋內燈燭輝映著玻璃酒盞。

蘇特奶奶了然的望著牠,拉狄恩斯卻並不心慌。牠的心臟越發沉穩的跳動,彷彿理應如此,再自然不過的安心感填滿胸腔。

「給我來一杯吧,拉狄恩斯。」她說,「我不會喝太多,一杯就足夠了。」

拉狄恩斯為她斟上滿滿一杯的熱伏特加。

「果然,耶誕節就該以生命之水作結。感覺像又活過來了。」她笑得彎起眼。

燭火柔和了她滿臉的皺紋,蘇特奶奶因為酒意而雙頰泛紅。「能為我別上火柴盒裡的別針嗎?拉狄恩斯?」面容寧靜美麗,她的嘴角流露笑靨。

「好的。」牠為她整理了紫羅蘭色的法蘭絨披肩,在她的左襟,心臟的位置,別上小巧的銀色星辰。


熄了所有火燭,屋內只有月光。
在椅上睡去的蘇特奶奶閉上了眸子,微笑如此恬靜安適。

黑暗中,拉狄恩斯將耳朵貼到她的胸口。
她的心臟永久的沉默,不再對世界訴說任何故事。

背上早已準備好的行囊,帶走了火柴盒。

平安夜,拉狄恩斯在城裡失去了蹤影。
***
黑箱的爆炸【心臟停擺】對極北之城來說是死亡的宣告。

那日焚燒全城的大火將永夜的天空染成火紅。
連幾百公里外,城外的小鎮居民都看到了。

人們驚惶的宣稱,大地就要毀滅。

在廣播之後,無論哪個方向的列車都停歇在荒野裡中繼的小站,
好讓原本要進城的人們,搭上反向列車,退回安全的城外。

乘客議論紛紛,他們都看到了巨貓。牠渾身纏繞紅黑之火,從黑箱裡現身,滴落濃如墨水的血,所及之處熊熊燃燒。

極北之城像被日暮籠罩,火焚,明豔。

「這是諸神的黃昏,是世界的終結啊!」人們悲歎。

車廂靜止在鐵軌上。這樣的夜晚,沒人注意到,光幕煙霧般散落,緩慢舒展,彷彿紗質的綠絲帶,在雪原上空舞動。

「好美麗啊。 和你的眼睛一樣呢。」小女孩笑咪咪的,和鄰座的貓兒搭話。她穿著淺色的鑲毛外套,織進金線的藍格子圍巾很襯她。鼻樑上有些雀斑,卻不減她的可愛。

「再點一根火柴嘛,那火焰也好漂亮啊。」她央求。

貓兒將所有火柴點燃,一根熄了就點下一根,地上落滿焦黑的火柴頭。「啊啊,好棒啊!」女孩拍著手,笑了起來,小臉紅潤,辮子末稍隨著她的笑聲抖動。

貓兒的掌攤開,將火柴盒遞給了她。「盒子送給你吧。」牠說。

女孩睜大藍灰的眼眸,難掩喜悅,「可以嗎? 那盒子好可愛的。」

「我不需要了。」貓兒說,「因為,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女孩接過紅盒子,用指尖輕觸上頭的花體字和圖畫,放進了口袋最深處,
慎重的隔著口袋輕拍,確認它的存在,她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聽到父親的呼喚,她跳了起來,
「爸爸說了今天要去城裡見媽媽的,再見啦小貓!」

貓兒摘下帽子,向她點頭致意,逗得她咯咯笑了起來。好一隻有禮貌的貓兒!

車站的廣播似乎在宣佈著什麼重要的事,周圍的人沒有笑意,繃著臉傾聽或大聲的掩面哭泣。

女孩無措的從月臺上回望,列車起霧的窗戶邊,綠眼的貓兒靜靜的坐在那裡,對她露出微笑,融化似的,消失在空氣裡。

她頓時感覺口袋裡有什麼沉甸甸的。取出一看,她驚喜的笑了。

呀,是滿的,火柴盒裡裝滿了鮮紅的火柴呢!

「萊絲莉,妳在哪裡?!妳母親…」父親焦急的再度呼喚。

雖然沒辦法進城過節,今天還是很棒的聖誕夜。
她對自己這麼說道,加快腳步追上父親。

無數未曾聽聞的名字,在雪夜裡滑過她的耳畔,沒有留下痕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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