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烈,葛藤綠意攀過白牆頭。
碎玻璃似的水光粼粼,在晴日溫柔的海面浮沉。

我握著包裹,就這麼僵硬的凝視著虛空一點,
只因,在我的視網膜上,有層灰綠塵埃,苔蘚般攀附著。
自高空垂落的朦朧鏡面,映照出的景象,宛若地獄。

「你是誰?」有個男性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問道。

「...不過是個無名信差」我拋出了答案,隨即問道:「你又是誰?」

「…一個無名的洗窗工人?」

我陷入沉默,由於難以置信的答案。

從未聽過那樣的職業,從未見過那樣的景色。
或許這只是急性爆發的妄想症,自然也無所謂合理。

像要將我的意識抹去一樣,推擠,掙扎著向天空延伸的透明塔尖錐刺著眼,
腳下,是約爾姆加德般的金屬長蟲盤據城鎮。令人不快。
***
我的眼球上有一座城市。
不是幻想,不是幻視。是確確實實地,存在於我的瞳孔之中。

我出生於一座水都。海。階梯。錯落的藍白房頂。
投信的信差得徒步跋涉,長達數天,之後花費同樣時間返回。

高地是沒有車能到達的,我遞送信件,攀爬過島上的每道階梯。

在可以俯瞰鐘樓和港口的綠丘上,
瞳孔的彼端,有一日,某個男子和我四目相對了。

...這說法似乎有點不正確,請原諒我文法上的小小謬誤。

無論到哪裡,他都在擦拭著窗戶,偶爾垂直,順陡峭的金屬壁而行,踏著不堅實的地面,懸空數十尺。
偶爾水平,讓吊籠搖晃著,橫向畫過黯淡的藍天。

無限循環。

我多了個夥伴,只限於工作時的談話對象。

像是透過同一個窺孔,我們看見了彼此,和身後的整個城市。
我們交談,共用同一對瞳孔,窺看著兩層重疊的世界。

他喚我信鴿小姐,說,我就像只單飛的信鴿,
橫越碧色汪洋,只為將那橄欖枝傳遞出去。

我苦笑,只是淡淡的說:「我並不是毫無怨言,也並沒有那麼偉大。」

我沒有告訴他,少年時代,我熟知每條水道每扇閘門,
我曾想像撐船滑過水面,優雅如一只天鵝。

我沒有推開夢想,只是擁抱了現實。那太過耀眼的未來藍圖被我放在記憶的匣子中,珍重的保存。

他不擦窗時,就靠著吊籠坐著,仰望蒙灰的藍天。

眼球上的城市位在灰暗的霧之窪地,金屬和玻璃的塔尖如簇擁的森林。
天際,有白鳥展開羽翼,翱翔於黯淡的空。

他說,鳥在這樣的天空是飛翔不了的。我以為的白鳥,不過是人造的飛行儀器。

那天送的是一瓶年分特殊的紅葡萄酒,
即使裹著牛皮紙,瓶身仍透出地窖的蔭涼。

遠處,磨坊的風車悠悠轉動,牽動絲縷般的雲絮。
午後的巷,如許寧靜,連牆頭的貓兒都打起哈欠。

不知為何,一提到「飛機」,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從戰鬥機到推進裝置,他說,當他還是學生時,他甚至隨身攜帶護目鏡。

「那後來呢? 護目鏡怎麼了?」我問。

怪物先生沒有回答。

「憑我這樣的人是飛不起來的。」
他只是寂寞的笑著,這麼說道。
***
瓦斯燈下,我一一將那些無人領取的信件疊好。
指尖摩娑著信封,粗糙的紙上,曾經有過工整的字體,用墨水寫著誰的名字。

字跡模糊了。可是那些信還是一次都沒有寄出去。

過了這麼久,郵局的人員不可能把時間全耗在它們身上。
查無此人。如此輕易便為這些信判了死刑。

我們有太多東西要注意,有太多工作要做…也遺忘了太多東西。

怪物先生似乎已經下工了,我看到他的視野逐漸下降,晃動,而後穩定下來。
我的眼捕捉到夜景,冷色燈光,多彩的霓虹,燃燒菸草的煙霧。

這個時候,怪物先生通常會上商店,買罐啤酒,和我聊幾句,
直到他眼中的景象淡去,只剩下我一個人。

...一個人。

明明光是有人可以談話就很幸福了,
我的心情還是莫名盪到谷底。

怪物先生沒有說,我也沒有提及。但是,心裡都很清楚不是嗎?

這不會是永遠。

我們還是陌生人。
***
謝肉祭將迎來四旬齋。今日是嘉年華,夏日的盛筵。

眼球上的城市裡,一如既往冰冷死寂,
霧霾的鋼鐵森林,像是世界就只有我和他。

我走入了市街,想帶給他一點色彩。瞧,斑斕的人潮,歡笑盈耳。

情侶相偎,婆娑起舞,潮濕溫熱的海風中,女士們的裙擺在膝邊飛揚,多麼美麗。

豔藍的夏日天空下,沒有面具的我,只好用微笑粉飾著孤寂的面孔。

怪物先生伸出手,觸摸玻璃窗面上的倒影,像要抹去偽裝,摘下那黑面具。

伸出了掌,映射中我倆的手,在一點重合。

心臟驀然落了一拍。

他的身影,如久經風化的壁畫,在我的視野中剝落…

一頓,我收回手,有些無措的交握。
「...怪物先生?」我輕聲呼喚。

「怪物先...生。」

然後再也沒有回音。燕鷗的啼鳴盤桓在耳畔,逐漸遠去...
我的手指失去溫度,打心底發寒。

一對父女和我擦身而過,坐在父親肩上的女孩揮舞著花束,
銀幣似,將花瓣和笑聲一同拋擲在慶典的人群裡。

水珠在石板,破碎四散。
街頭的木偶劇尚未落幕,我卻已無聲流淚。
***
前天為一位老婦人送信時,意外得到一枝帶露的玫瑰,粉瓣含光,嬌豔而柔軟。
沒有花瓶,我犧牲了我最喜歡的杯子,讓玫瑰暫住下來。

望向窗口,我的窗沒有海景,只有石橋橫過一條冷清的運河,
偶爾會有船夫搖著小舟經過。現在有玫瑰妝點,我貧乏的房間像樣不少。

我依舊是那個永遠微笑且熱忱的信差。冒冒失失的闖進有狗的庭院,被追趕好幾條街這種事偶爾也是有的。

只是,不會有人再叫我信鴿小姐。

慶典之後過了幾天無眠的夜,我從來沒有數。當下我的心跳幾乎停止。
明明知道不可能持續到永遠,難道我還是打心底如此相信著?

壓抑著胸口些許刺痛,像把那份回憶壓進書頁,作成押花,
我在記事本畫下了怪物先生,還有他終年覆蓋著厚厚塵埃的金屬森林。

畫得真差呢。對著那昆蟲般怪異的臉,我笑了。
***
入秋的水都總是多雨。

雨絲斜打在教堂的尖頂,撐傘的人們群聚在街尾的劇院。
毫無遮蔽的我奔下石階,只希望能快一點到達工匠街,尋求掩護。

「您的包裹!」扣著門扉,我的髮上和肩上全是細密的水珠。

沒有人回應。但無論如何我不能把包袱放在門口,何況,我沒有傘。

「有人在嗎? 您的包裹!」我高聲喊道。

「啊?!是的,我這就下來!」一個模糊的聲音從二樓響起,
一連串慌亂的腳步聲,從屋內綿延到門前。

應門的是年輕的工匠。

「真抱歉,同住的其他人不在,我沒注意到...」
搔了搔一頭微鬈的黑髮,工匠開門接過包裹。

他打量了我濕透的髮和衣物,又看了看越發滂沱的雨勢。

「請進來稍作休息吧,在雨勢減緩之前。」
他這麼說道。


「信差小姐,只有這點東西真是抱歉」
工匠端來了過澀的紅茶,我沒有抱怨,在渾身濕透時,一壺熱紅茶至少能讓我暖起來。

屋內佈置簡單,四處擺放的,難以理解的機械模型,被貓兒們毫不客氣的當成睡床。

其中一架,在木板上,用帆布和木制支柱張開交叉的半螺旋構造。
不知為何,我的目光被它吸引了。

「那是...?」我問道。

「是照著達文西的飛行器草圖做出來的。」
工匠困窘的笑了,「說來慚愧,小時候我因為想要飛起來,做了許多傻事。」

「雖然是為了生計而成為工匠,我還是沒有放棄......」
有些笨拙卻又滿懷熱情,工匠絮絮訴說著,苦笑道:「不過,像我這樣的人...」

同樣的嗓音,同一個人。

憑我這樣的人,是飛不起來的。
他的話語倏地閃過腦海。

「你一定飛得起來的。一定。」

像要驅趕腦中的聲音,我這麼說道。

他忽然語塞。只是迷惑的,望著我。


「我們以前...見過嗎?」
怪物先生夢囈般呢喃道。


我想過很多種重逢方式。
可能有一天那種連結會回來,也可能是在夢中見到他。

我以為到那時,我一定會哭出來。
但此刻我只是輕輕搖頭,半是寂寞半是難以言喻的欣喜。

「不,是第一次見喔。」我微笑著說道。

 

【初次見面,怪物先生,
以及,再見了,眼球另一端的,我親愛的朋友。

"我們"的故事到此畫下了休止符,然而,我的故事,還在繼續。】

END

arrow
arrow

    烽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