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越月光渲染的鐵拱橋,
列車撞入一團柔和的光暈,車速漸漸地緩下。

「可以稍作休息喔。」
領路人用輕快的語氣說著,讓他們走出了車廂。
「這裡是所有候車點的中繼站,讓新的亡者暫歇的場所。」

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彷彿車站大廳。

有許多覆著面具的領路人,領著惶惶然的亡者穿行。
佇立無數門扉和桌椅的雪白圓室,將黑夜裡畫分出一道疆界,廊外與廳內。

空間並非完全封閉,窗無玻璃,環繞的外廊影影綽綽,
半透明,看似黏稠的人形卻像被阻了腳步,無一得以踏入明亮的室內。

有些手臂上猶懸著一截失去連結的導管,緩慢地沿牆飄盪,
針頭扎進皮膚的地方,滲著青藍的冷火。

有些,失去焦點的瞳孔映著光,
沒有目的,沒有情緒,只是靜立在那裡窺看著窗內。

少年被盯得不舒服,卻突然被按著肩膀轉了方向,
可即使轉身,那視線仍沒有消失。

被領路人拉著和大廳中走動的人們錯身而過,
一陣混亂後,他已坐在一張長凳上。

「方才的情況不用理會。來這裡。那些是無法再認紀錄的人們,
別擔心,他們無法進出任何地方。僅僅是還存在而已。」
領路人說,示意他放下心。

「不伏罪者無法重啟,只能在圓廳之外慢慢被侵蝕,直到完全消失。」
轉身離開時,他輕聲呢喃,被少年聽到了。

罪...他們做了什麼?
然而,少年問不出口,只能看著領路人的背影淹沒在人群裡。

鄧麗君甜甜的嗓子,婉轉曲折,歌何日君再來。
圓廳中央的天井裡,榕葉篩下的人造照明灑落一桌,茶煙冉冉。

坐在長凳上的少年遠望。

爺爺和幾個老人家對坐飲茶,說笑一如生前。

『無法重啟。消失。』
無法感受到被刻意營造出來的放鬆氛圍,
少年默默咀嚼著這些字句,感到背脊發涼。

不自在的轉頭,他看見某張熟悉的面孔。

「啊,我認得,那是剛才的吳爺爺...」他喃喃說道。

一瞬,他看見吳爺爺坐在黑暗的室內。

獨居,脫髮,疲憊且神色麻木,
如一張漆皮脫落露出海綿的舊沙發椅。

電視機上反覆跳著數字,綠與紅的。

他的眼珠像是單純追隨著折線圖而活動。
油膩的眼鏡從他鼻梁上滑落。

<股市趨勢目前顯示...>

像是以往的瞌睡,他的眼皮在一次不經意的眨眼闔上。

皺縮起斑的手臂,癱在沙發椅肥胖的扶手上。
他原本緊握的手指鬆開,印著廣告標語的廉價原子筆在暗室中...

無聲滑落。

忽然一切失去聲音,如慢動作的默片。
只那落地聲在黑暗裡迴響...

『喀嗒』


眨了眨眼,他仍在圓廳裡。

方才不見蹤影的領路人,已在他身邊落座。

「噓。」

少年睜眼望向他,還沒反應過來,手已被捉住,
方才發現自己伸手欲揭對方臉上的面具。

「這是不可以摘下來的。」
並未語帶責備,領路人只是用平淡的陳述句如此說道。
少年自知做錯了事,不覺端正姿勢,只敢盯著自己的膝頭。

半晌,他才開口,問出自己忍了一路的問題。

「為什麼...爺爺一定非走不可呢?」他悄聲問道。

領路人的掌輕輕拍撫著他的髮頂,不再像剛才那麼冷冰冰的。

少年無端感到安心許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旅行,在路上會遇到許多旅伴。」他說。

「但是最後,我們走累了,時間到了,
就得順著時間的軌道一路回溯到自己的根源。

歸途可能為了等待他人而停頓,可能有來自生者的送行。」

「旅伴有同為亡者的,也有像你一樣年幼的孩子。
然而到達終站之後,他們就要各自告別了。

在那裏,旅人們會進入沉眠,
做一場很長很長的夢,直到下次的旅行展開。」

「領路人指引旅人道路,就如牧羊人趕著他的羊群。」
面具下傳出一聲輕笑。

「但是,有些人無法和大家一樣。」
語鋒一轉,他的話中滲入一絲冷厲。

「做錯事的人,無法得到安寧。」

「只能不斷引領亡者,前往永眠的旅途。
但是和不願承認罪行的浮游靈比起來,已經算是好的結局了。」

「...就像你?」

「是的。」他點頭,「就像我。」

「時間到了。跟我來。」
領路人起身,少年遲疑地握住了他的手。

另一名面具男子向他們點頭致意,將吳爺爺和另一名老婆婆領入一扇門。
而領路人牽著他走向爺爺。

「你做錯了...什麼嗎?」
在門扉之前,少年壓低嗓子問道。

領路人站住,並不說話。

良久,面具下才傳出一句低語。

「每個人都是他人的重要羈絆,不管多少條命價值都是無限大。
我奪走生命。這是很重的罪...」

少年抬頭,詫異地望著他。

「我殺了我自己。」

「自己結束生命的人,會成為音軌中斷的不完整錄音。」領路人淡淡地說道,
「這樣的瑕疵品,世界是不會接受的。」

「瞧,提問不代表那一定是你想要的」
話鋒一轉,領路人對著他驚愕的臉笑出了聲,
「一但問了,你就被擾亂了。永遠別要求太多答案。」

***

車窗外的天空如研不勻的墨,濃淡不均的灰勾勒出如水的夜風。

夜間列車搖籃般規律地輕晃著,
少年聚精會神地注視窗外。

「每個人透過窗戶看到的都是一樣的嗎?」他問。

「不盡然。」領路人道。

「這取決於你承載了什麼,當然,還有你祖父記錄中的。
畢竟,你是因為他,才會在這裡。」

那,窗外的世界在他眼裡,又是什麼樣子呢?
少年沒有問,只是越發專著地捕捉一閃即逝的景色。

列車飛馳之處,沿線田野皆扭曲為幾何的色塊。
鑲嵌玻璃構成的圓頂籠罩大地。

原來世界真的是圓的啊。少年吃驚的想著。

精細的工藝拼出偽造的星斗。
層疊的無色樓房如水晶花瓶盛放著花卉。
豐沛的色彩像要與夜對抗,從敞開的門窗裡滿溢出來。


廣播裡,年輕女子細柔的嗓音哼起小曲。
京戲的調子,詞兒彷彿在舌尖上轉著似的。

「是<拾玉環>。」老者忽地坐直身子。

「那麼,就是這裡了。」領路人頷首。

就是這裡了。老者喃喃地重複著,像是陷入夢囈。

少年覺得那首曲,對爺爺而言,肯定有著他不知道的重大意義。
可是他覺得不該問。來到這裡後,他開始害怕答案了。

燈火熄去。

而她就在那裏,在那月台上。

雙手矜持而微帶緊張的交握,
如初次與情人會面,辮子剛鉸的姑娘家。
她一身素色旗袍,立在夜裡,等候列車進站...


「這是真的嗎...不是作夢吧?」

老者起身的剎那,隔窗相視的是一對年輕的學生情侶。

少年驚詫地注視,目光瞬也不瞬。領路人輕輕按住他的肩頭。

「我一直在等你。」
她微笑,花一般嬌豔的容顏漾出酒窩。

「你借我的詩集,說好了你回來時還你的。」
女子笑著搖頭,目光透著哀傷。

「我了解你的理想,男人總想上戰場,拋頭顱灑熱血。」

「但是你去後再也沒回來。
我們在戰亂中就這麼失散,連你是否活著都不知道。」
她輕柔的絮絮說道。

青年有些羞慚地低頭。

「我,想為國家報效,才從軍去的...」
「但是我到頭來...到底做了什麼?」

「燕,誤妳青春...我對不起妳。」青年眼眶泛紅。

女子無言微笑,只遞出手上的花,便背過身去。

玻璃圓頂破碎。

青年手中的花亦如泡影,散為露珠。
那一瞬,兩人再度變回年華逝去的老者。

銀髮老媼佝僂著身軀,一步步走向剪票口。
在那裡,身著舊西裝的小老頭握住了她枯皺的手...

墨藍夜空下,花海中的月台再沒有任何人。

「請您諒解她身為女人最後的一點任性。」
領路人如此說道,「女人總是希望自己留在情人心中是最美的一面。」

「告訴我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老者說道,近乎懇求。

「她在勞改中撐過去了,後來有人給她平反,混了個小學教職。」
領路人沉默許久,方開口說道。

少年覺得他聽到了一聲嘆息。

「為了生活,她嫁了一個大她十幾歲的高幹。」

「她愛他嗎?」老者問道。

「不愛。他也知道。但是他倆一同過完了下半輩子。」
「她死時,獨子在病榻前守著。」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說道。

「雙方的紀錄再認已經完成了。」
領路人喃喃說道。「願此行的音軌不會遭到中斷。」

少年不發一語,只是嗅聞著鮮花殘餘的氣息。
野薑花的甜香猶縈繞鼻端,前方的鐵道向夜的彼端延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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