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個巨大的錄音機,雙輪將所有聲音紡為單一音軌。

「時間的盡頭是記憶的墳場。」

「洗去一切色彩,最後剩下的只有聲音。」

「只有聲音才能永存。」

「吶,聽啊,空氣裡是他們殘留的話語...」


【銘記】他在沙上書寫自己的名字,即使無數次被水流侵蝕。

【保存】他將三人微笑的照片置入盒中,戴上了面具。

【再生】闔上眼簾,少年和少女的笑容在黑暗中綻為一朵皓白山茶。

【再認】他擁抱空氣,那溫度在冰冷的指尖重現。

錄音機開始轉動。


「你知道記憶是怎麼回事嗎?」

***
屋內瀰漫著金紙和線香的氣味。
放著佛經錄音帶的客廳,好像變成和平常完全不一樣的房間。

在少年跪著進屋時,大姑急得喊了一聲:「哎,要哭啊!」
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少年鬼叫起來,可是眼淚沒掉出來。

都四年級了,才不會這樣就哭。
倒是晚上洗澡時 才發現青了一塊。

大姑手勁大自是不用說,結果少年到最後還是沒搞懂為什麼要哭。

這次一連請了好幾天的假。

天氣熱的柏油路面會黏腳,所以白天時他都待在屋裡。
可能是因為冰櫃的緣故,客廳裡好像比別的房間來的涼爽。

可是一到晚上氣溫就會降下來,反而有點冷。


「媽媽,你在做什麼?」

「阿群 你去找點事做。
這樣吧,去跟你奶奶拿金紙摺蓮花。」

「喔。」

「成哥,走了是什麼意思?」

「阿群,看好喵仔,也不要讓其他貓狗跑進靈堂。
這樣會騷擾到爺爺,讓他沒辦法好好和家人告別。
你不要吵,等下我買冰棒給你。」

「喔。」


喵仔是隻虎斑貓。
牠才剛滿兩歲,平常不怎麼愛搭理他。


喵仔最喜歡窩在爺爺膝蓋上,每次牠這樣爺爺總會很開心。
為什麼喵仔跑進去會騷擾到爺爺?

***
平常放腳踏車的前廳現在放著成疊的金銀紙,
元寶紮成一束就是一朵蓮花。

少年紮了幾小時,現在已經很順手了。

電視節目很難看。守靈還是沒守過半夜。

喵仔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家裡,不知道跑哪去了。

***
大人們在門外不間斷地燒著金紙,媽媽卻把他趕進來寫功課。

雖然燒金紙很無聊,但是縮在藤椅上寫功課不是更無聊嗎?
少年不滿的想道。

前廳外便是鐵架和白布支起的靈堂。
帳內一片雪白,花束放了幾天已經有點枯萎。

爺爺的笑臉框在黑相框裡,那是去年大家過年時拍的照。

相片裡的爺爺笑得很開心。
可是現在大家都面無表情地忙裡忙外,也不理他倆。

爺爺也許覺得很無聊也說不定。

現在,爺爺又在哪裡呢? 少年不明白。
***

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
除了趕回來的那天,他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醒來。

老爺鐘的鐘聲在整個房子裡迴盪,顯得格外響亮。

太安靜了。

沒有半點人聲,也沒有開燈。
在屋裡轉了一圈,他終於確定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大家在他睡著時去哪了?

雖然不是小孩子了,但是家人這樣一聲不響的消失,還是讓他有點不安。


門外,紙錢的灰在金爐裡翻騰。

包著碳化紙屑的飄散碎火,在夏夜的空氣浮沉。
那熱度隔著幾尺燒灼他的皮膚,不燙,倒有一股暖意。

繞著屋子轉了一圈,還是沒發現失蹤的家人。
少年迷惑地轉頭,只見貓尾在街角閃過。

「喵仔!」

追上去的他,在那裏看到的是——

見慣的街道掛上了大大的燈籠,
和門口寫著嚴制二字的紙條一樣蒼白,向著陌生的黑暗延伸而去。

迎接他的,並不是熟識的虎斑貓。

月光下站著的,是戴著笑臉面具的,從未謀面的修長男子。

「既然跟著來了,那麼請往這邊走。」提燈的領路人躬身,對他這麼說道。

「兩位都是。」


被某人牽著,向提燈照亮的道路走去。

在少年眼前,一座偌大的車站正緩緩現形。
彷彿發光體般,在深夜的小鎮中央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

在迷惑的少年身邊,不知何時,
老者正穿著彌留時分的那襲衣衫,對著他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

***
「兩張票...」領路人笑著,又或者面無表情地說道。

「你倒是說說,你們幾個人? 啊?」
車掌叼著香菸,板著臉質問。

「三個。」領路人答道,像是沒聽出對方的諷刺意味。

「這不合規矩,你們這些盡走後門的傢伙!

兩張? 我想也是,還活著的人根本就不該走進這裡!」
車掌惡狠狠地從齒縫噴出嗆人的煙霧。

他的眉毛嚇人地皺在一起,居高臨下瞪著少年。

領路人不動聲色往前踏了幾步,
用身軀擋住少年,又繼續討價還價。

「通融一下吧,這是一直的慣例。」
他的臉上還是覆著那笑臉的面具,無從辨識喜怒。

少年看不見車掌的表情,只好低頭研究月台和車門之間,那道鮮黃的地磚。

「就這樣吧。」領路人熄了燈,語氣堅持。

「三張票。」

***
「給您添麻煩了。」老者對領路人說道。

「有生者願意送行是好事。
所謂車票也只是便於紀錄人數的流程罷了。」
話語從笑臉面具下傳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老者。

他現在會是怎樣的表情?少年不禁好奇。

「總是會有人跟著上車嗎?」他問。

「大部分人只能送到車站。」
領路人歪頭,面具上的笑臉也隨之斜了一邊。

「注意到剛才那道黃色地磚鋪成的線了嗎?」他說。
「知道生與死為何物,還輕易跨越那條線,上了車的人...」

「會迷失在生與死的夾縫,永遠無法回歸人間。」

隨著火車鑽入隧道,面具下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沉默中,只聞火車撞擊鐵軌的規律聲響。
這會是場漫長的旅途嗎? 少年如此想道。

***
所謂起點便是終點,這裡的時間是混亂的。
道旁熟透的果實,重覆著墜落和成長的逆轉過程。

「爺爺,你之後要去哪裡?」
少年偎緊了老者,彷彿不抓緊爺爺就會跑掉一樣。
老者苦笑,並不回答。

「別笑啊,爺爺!」
少年著急了,更加用力的揪著老者的衣袖。

「接下來要前往一個能夠安眠的場所。」
戴著面具的領路人冷硬地打斷,像是很不耐煩。

少年倏地鬆了手。

他抬頭,死盯著那張面具上,新月般的弧。

對方毫不動搖,石雕般正襟危坐。
明明覆著面具,不知為何卻感受到了他的視線。

「我去晃晃。」
反而是少年受不住了,起身逃離。

然而走了幾步,他又轉頭,心虛地偷覷爺爺的表情。
老者只是安靜的看著他。這讓少年分外心慌。

「去看看也好。」出乎意料,領路人這麼說道。

像是得到救生索般,鬆了口氣,
加快了腳步,少年背對著老者,頭也不回的離去。

***
老舊列車不似輕軌那樣光鮮,少年走在一截截車廂之間,
覺得自己像是鑽入一張歷史課本的插圖,探頭出去,便會看到某人垂下腦袋打瞌睡的臉。

搖搖頭,少年試圖甩去讓他暈眩的想像。

頓下腳步,他回頭一看。
站在車廂門口的,是身材相對嬌小的,戴著面具的男子。

只是相像…吧。

心底有些不舒服,他只是悶頭走著,方才的事像根刺,哽在他的喉頭。

是因為爺爺不願回答他,還是因為領路人的態度?
他覺得像被拋下一樣,寂寞非常。

可是再怎麼樣,他不該就這樣跑掉的。
從小到大爺爺對自己那麼好。少年有點後悔。

列車裡,乘客並不多。幾名戴著面具的人分散四處,像監牢的看守,
對穿越車廂的少年,投來令人不安的眼光。

空曠的車廂裡,不乏和他年齡相近的少年少女。

少年試著和孩子們搭話,卻被躲避了。孩子們或畏怯,或伸手推他,轉身就跑。

是他做錯了什麼嗎?
迷惑地想著,他覺得自己像個外來者,入侵了異國的城牆。


「小弟弟,迷路了嗎?」
錯愕的他,被一名老先生叫住了。

「不…並不是。」

少年抬頭,只見老先生穿著夏衫,
鼻梁上圓圓的眼鏡,讓他看起來像學校裡那些老師,
沒頭沒腦地,他向老先生問道:「您是老師? 」

一愣,老先生拍著腿大笑起來,連眼淚也笑了出來,
忙拿手指去抹鏡片後的眼睛。

少年察覺自己問得唐突,登時臊得臉紅起來。

「叫我吳爺爺就好。」老先生笑著說道。
「小弟弟,你是活人吧? 有人陪伴真好啊,你的家人真幸福。」

是了,這人也已經…少年抬頭看他,並沒有看出什麼。
活著和死了的人,如果都看得見,究竟有什麼區別?

可領路人說的安眠,和他晚上被爸媽趕上床,似乎是不一樣的。
為什麼會這樣?他小小的腦袋瓜實在使不過來。

是因為他們已死,自己還活著,所以才不願和自己說話嗎?

看著遠遠避開他的孩子們,少年總覺得像在告狀,
心裡不好意思,說話也支吾起來,「嗯…我做錯了什麼,大家…才不和我說話的?」

「這一次的死者,都在病房裡待了很久,或是被人欺負過,
你這樣幸福的孩子,對他們來說,太過刺眼了。」有人用涼涼的語調說道。

那聲音讓他驚跳起來。

回頭,一名面具男子站在他身後。
這次他很確定,就是領他來的那一位,不會有錯。

「這位小哥說話真是不客氣!」
離開時,吳爺爺的笑聲依舊不絕。

少年跟在領路人的身後,恨不得挖坑跳進去。

正羞窘之時,領路人這麼說道:
「最近隨行者也少了,但是,還是要提醒你,」

「亡者和生者,終究是不一樣的。
你的紀錄仍在繼續,他們已經開始了倒帶。」

「生者對這個世界而言,只是未存檔的音頻,被洗去也是理所當然。」
他冷漠的預言道。
***
「我回來了。」回到車廂的少年,怕挨罵似地縮著肩膀,在老者身邊坐下。

這時,火車正逐漸減速。

從廣播中傳出模糊的鑼鼓聲,帶著老收音機似的雜音。
車內照明搖曳不定,飄忽如燭火。最後無聲熄滅。

「到站了嗎?」少年望著窗外逐漸逼近的月台,疑惑地問道。

「不,是穿越了他人歸途的疆界。」
領路人再度點亮提燈,將其懸掛起來。

「這裡是前往永眠的軌道上,亡者之夢的交叉口。
旅客會在這裡再次見到故人。」

「啊...」趴在窗邊的少年輕聲發出驚呼。

老者睜大了眼。

漆黑月台上,和鳳冠霞帔的新嫁娘,
同執一條紅綢的,是…

「大哥…?」
***
一瞬間,少年以為立在月台上的,是一對燃燒的紅燭。

「阿群...那是你...」

「那是你伯婆和...伯公。伯公…就是爺爺的哥哥。」

他以為爺爺在哭。但是仔細一看,並沒有眼淚從爺爺臉上掉下來。

伯婆他見過。

小時候,她總騙他,不乖的話虎姑婆會來把他吃掉,
害他晚上嚇得跑去和爸媽擠一張床。

「我沒見過伯公。」少年回答。
就像他已經很久沒見到伯婆一樣。

她是在什麼時候不見的呢?

爺爺笑了,伸手揉他的髮頂,
「那是因為,很久以前,中國和日本打了很久的仗。」

「爺爺的哥哥,上戰場保護我們,連定親的新娘子都來不及娶,
後來,只好由爺爺代替,和伯婆拜堂時,爺爺穿的還是學生服呢。

後來啊,伯公還是沒能回來。」

等不到新郎的新娘。手執紅綢的年輕男學生。

少年沉默不語,只是想著,那該是怎樣的畫面?

「他們,在那之後,終於相聚了嗎?」他聽到爺爺沙啞的聲音。

「是的,在很久以前。」領路人答道。

「他們已經到達終站了。」

「現在存在於這裡的,不過是許久以前殘留於此的...」

「已故之人的【紀錄】。」

身著大紅喜袍的兩人向他們的方向深深一拜,
而後融化在黑夜之中。

不知不覺,昏暗的車內再度明亮起來。

原本充斥鼻腔,令人暈眩的濃重薰香,
只一瞬,便又在夜風中褪去。

留下明火灼燒滴落熱蠟,淚盡後青煙淡薄的氣息。

為什麼會聞起來這麼寂寞呢?
少年迷惑地望著遠去的無人月台。

窗外,是令人目盲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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