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巡迴

黃楊鏤屏風，墨山水，這房裡卻滲著一股散不去的甜膩甜膩的味兒，
混在薰香裡，然而丫鬟們都心知肚明。

「夫人...茶。」「放著便是。妳們也不必在我跟前待著了，看了心煩。」
女子淡淡說道，斜睨了丫鬟一眼。她雙肩一震，連忙垂首將茶盞擱下。

「明白了，夫人。」
丫鬟囁嚅著，便要退回其他姊妹身邊。

「慢著，妳留下。」女人像是想到什麼，
打量著蔥指上的蔻丹，眼珠轉了幾轉，便笑了起來。

「上前來呀，怕什麼，我可不會吃了妳。」
她極美，這一笑堪稱嫵媚，卻讓一干丫鬟都驚得退了幾步。

小丫鬟面無表情，卻無法抑制身軀的輕微顫抖。

顫巍巍地立到榻前，女人將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冰涼的指爪一下下點著她的臉。
冷笑一聲，她一個抬手，寸把長的指甲，便將丫鬟的臉生生畫出血痕。

「小翠!」其他丫鬟低聲驚呼，卻不敢上前。

「挺適合妳的不是? 下去吧，再讓我看到妳那死人樣，下次就刮花妳的臉!」
女子笑得放浪，尖銳地像是刮著耳膜。

丫鬟掩著滲血的面頰，喃喃著說聲是便轉身，在其他丫鬟簇擁下離開了廂房。

女子笑聲方歇，卻有些暈眩。
什麼琴瑟和鳴，什麼錦衣玉食?在金銀堆裡守空閨，耗年華罷了。

老爺祖上是官身，自個兒也有功名，
只是少年喪妻當了多年的鰥夫，又沒留下一子半女。

她爹娘想，是個重情的，才讓打小寵愛的嫡女嫁去高門填房，
指望的就是給女兒爭個好前程，又想老爺年長，會疼她一些。

誰料...過去二十餘年雖未續絃，小妾可是一個一個往房裡抬，
年年都有好顏色，膩了發賣新的又來，如今她這個正頭夫人也不算什麼。

雖然都是些不能下蛋的母雞,可老爺從來也沒有正眼看她，
熱乎勁兒過了，就不顧夫妻情分，整日宿在別人房裡。

哼，都說是一往情深，裡頭的水可深著呢，
怕前個就是這樣給弄死的，寵妾滅妻!

能縱著那些狐媚子打正室的臉，這種男人會是什麼好東西?
只怪她爹娘給外頭傳的虛名蒙了。

萬幸她年輕好生養，愣是有了一子一女，
本想著生個男孩能傍身，不料雖長得好相貌，
卻是個天生蠢笨的傻子，而才幾歲的女兒哪頂事?

可憐她這輩子是完了。女人倚著榻上的軟墊，恨恨地想道。

伸手去掀茶盞。

茶，早就冷了。

***
哪個少女不傾心於年輕美男子的?

戲子捧著看客才能活，可當年他好像總對她特別一點。

下了戲，背著家人出門看戲的她在戲棚後，
塞一顆糖飴給他，笑得彷彿那糖一般甜。

兩人就著方才的戲詞，你一句我一曲地對著戲。

他折下一枝蠟梅，纖白的手指拈花，遞予她。
兩人站在一起，彷彿一對姊妹。

或因此，她忘了，他始終是男人。

紅妝女嬌娥，畢竟比不得真正的男兒郎。
嫁給戲子是不可能的。

玩是玩，耍是耍，壞了名聲她一生還有指望嗎?

爹娘給她說了親事，滿口敲打，要她自個兒好好思量，
商家要攀上高枝與鄉紳結親，這樣的機會可不會再有。

璧還了所有信物，連同那一枝枯萎的艷紅春梅。
出嫁前，她最後一次看戲，然而鑼鼓未響，劇已落幕。

霸王別姬，卻獨不見那舞劍的女子。

上吊的他，那死狀會是如何，那纖細的頸項會被麻繩折斷嗎?
鄉里沸騰的傳言，她不知後續，只因自己早已遠嫁。

五月的新嫁娘將如石榴般美艷多子。
大紅嫁裳與龍鳳燭，相映紅。

她以為自己會幸福，但是男人，啊，男人!
打她嫁進來後，就沒過上一天寬心的日子。

定是她們家打了不應有的主意。

想來自己命裡和這些是沒緣份的，硬是去爭，才落得這樣下場。

她為了些虛的就負了他，他該多恨哪。
若要怨男人薄倖，她豈不也無情寡義?

她笑著，美麗的臉孔扭曲。
緊抱呆滯如人偶的兒子，指尖掐進手臂裡，掙的雪白。

報應，都是報應。

***
焚香的味兒猶在，一朝洗紅妝，粉藕色對襟衫換了素白麻衣。

看著吧，男人到底靠不住。
那滿院子的美人兒往日多麼猖狂，如今還不都同她一起作了新寡婦。

想過把通房妾室留在這個枯塚裡陪她熬，然胭脂水粉也是費銀子的，
家裡沒了頂梁柱，往後得靠著這份家產過活，遂斷了念頭。

只恨她們芳華正盛，放出去了，好歹能再尋個男人，她卻是不行的。

罷了，女人的青春到底不值錢。
她恨起丈夫，那個壽促的短命鬼!

用那單薄的希望拐了她，將她的年華耗盡了，還想用他的遺產叫她死心塌地!

下人說她些什麼，她豈是不知道的?
背著罵她就是望著老爺早死好奪了家產才嫁進來呢!

恨不得把造謠的揪出來撕了嘴亂棍打死，卻怎麼都查不出來，
只好逮著一點錯處就使勁折騰，這才解了氣。

那些討好的笑後頭都是嘲諷，而她的女兒，她養到這麼大就要出門子的女兒，
總用冷涼的眼神打量她，像看著什麼汙穢之物。

識了點字上了幾年學，翅膀就硬了。以為自己能永遠年輕貌美呢?
看到男人就黏上去，親娘算什麼東西!

...嫉妒那丫頭嗎? 她惶然自問，隨即嗤笑。
不，她不可能幸福，只因她，是自己的女兒。

女兒是背叛了他，享受著榮華的她的血脈。
是她的骨血所造，怎可能躲得過他的果報?

女子想著，罪惡感湧上的同時，細嚼竟有種黑暗的快意。

於是她又在這煙霧朦朧裡，顫著嗓子低笑起來，彷彿啜泣。

***
【渡.鴉】的延伸。
讀紅樓同人，把舊時代後宅的這些彎彎繞繞理順了，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