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於律緯是個很陌生的概念。至今雙方祖父母都健在,吳家還是四代同堂大家族。

但在他的記憶中,家裡辦過一場葬禮。大人們都說是他記錯了,堂哥也對弟妹們說沒這回事。

只有比律緯小幾歲的兩個堂妹口徑一致表示她們也記得,只是依舊說不出是誰的葬禮。

遠親的葬禮是不會在他們家舉行的。律緯暗地裡推測最可能的是曾祖母。

吳家的阿祖真的老得可以,起床後睡覺前,每天回家都看得到她在躺椅上一動也不動,聽著沙沙作響的廣播。

最大的堂妹說她記得看過客廳放著一個很大的箱子,搞不好就是棺材。

律緯的爸爸只和她說那不是棺材。

現在想想很多細節都很奇怪,因為他沒有否定箱子的存在。
***
大概在六歲的時候,律緯記得,或者說他夢到吧。夢境是這樣的:夜半起床的他遇到了阿祖。

黑暗中只有她的形體是清楚的,泛著淡淡的光暈,不知為何律緯知道背景是廚房。

夢裡阿祖和他說她想吃還是喝什麼。律緯回答她「不知道在哪裡」,她便叫他去喊醒爸爸,說「你爸知道在哪裡」。

回過神來律緯已經站在馬桶前了,想著要不要叫醒爸爸,但腦子裡實在迷糊。踩著凳子洗完手,出廁所時,因為很在意那個夢,就往廚房裡望了一眼。

深夜的廚房沒有點燈,漆黑濃重得看不透,只有舊冰箱嗡嗡的散熱聲,讓律緯能夠確認這是平時他吃飯的地方。


廚房有一股奇異的氣味,不臭,有點像阿嬤拿出食材來退冰時的感覺。

當時他決定趕快去把爸爸叫醒壯膽。

睡覺前爸爸人在客廳。律緯要去找他時,已經換班了,一樓是守夜的堂哥和叔叔在打盹。爸媽應該都在樓上的臥房吧。

大概是在自家和老家來回奔波真的累了,他們睡得很熟,客廳裡鼾聲震天,在兩道打雷般噪音的間隙,穿插著時鐘指針細碎的聲響。偶爾鐵門外,有夜歸的車輛呼嘯而過。

基於一種莫名的感應(也可以說是小孩特有的妄想),律緯突然覺得一樓有除了他以外的人還醒著。

西藥房店面微弱的日光燈透進屋子深處,客廳裡隱約籠罩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霧氣。有點冷,讓他的手臂冒起雞皮疙瘩。

律緯害怕了起來,又想到阿祖交代我的事,連忙上樓跑去和爸爸報告(儘管最後只叫醒媽媽)。

之後的一切律緯就不知道了。

仔細想想這是律緯對現在的阿祖最早的印象。對照一下彼此的回憶,可能堂妹看到的是放遺體的冷藏庫。

律緯不記得六歲之前的阿祖,從他有記憶以來她就是一直躺在涼椅上。聽阿公說,她偶爾會像幽魂一樣在屋子裡遊蕩,反正律緯沒有看過。

大人都說,她晚年生過一場病後,整個人變得有氣無力。雖然可以自己吃飯走路和上廁所,看起來和痴呆也沒差太遠,洗澡時一定要阿嬤或律緯的媽媽陪同,大家都怕她一跌就跌出事來。

阿公阿嬤提起以前的阿祖,常說:她雖然嘴壞,卻勤勞又能幹,整日為鄉里奔走,時常調解糾紛,人面是一等一的廣。

小時候律緯聽了,總覺得現在的這個阿祖不是他真正的阿祖。本尊可能已經在那場葬禮後消失了,現在這個已經被誰掉包了,是假的。

阿祖以前人緣很好,這律緯是信的。因為現在還是有很多人會來找她。

她平常很少說話,只有這種時候會特別饒舌。律緯偷看過幾次,看起來整天在睡覺、聽廣播的阿祖睜開眼時,通常一開口就會揭穿來人的心事,偶爾還會說中即將發生的事。

她到底是從哪知道這些事的?

童年玩伴阿明也說阿祖的目光很兇,律緯越想就越覺得恐怖。
他覺得死過一次的阿祖已經不是活人了。
***
律緯沒那麼害怕阿祖是在上了國中之後。

有天,翻阿公阿嬤的舊相簿時,阿公順便給他看了阿祖以前的照片。

照片中的老太太穿著碎花及膝洋裝,已經滿臉皺紋卻老得精神抖擻。一對虎眼在紋眉下瞪得渾圓,臉頰還泛著光澤,下顎的線條則明顯地開始鬆弛。

明明是在笑卻因為眼神給人凶悍的感覺,唇上抹著口紅,及肩黑髮燙得蓬鬆。

現在阿祖完全雪白的頭髮剪得很短,臉部輪廓完全垮了下來,眼神迷茫,當然也沒有化妝。

照片裡,阿祖旁邊站了幾個神態各異的老太太,有的還叼著菸。是他的姨祖嗎?

阿公說:「她們是阿祖沒有血緣的姐妹。」

當時律緯心想,朋友就朋友,什麼沒有血緣的兄弟姐妹,又不是桃園三結義。

「她們還在嗎?」他很好奇。

阿公頓了下,神情複雜的說:「現在只剩你阿祖和最左邊那位阿姨。這都是二十年前拍的照片了。」

那是律緯記憶所及少數幾次看阿公主動提起阿祖的事。


長大了,律緯也曾目睹他以為只會躺著的阿祖坐直,甚至起來走動。透過他人的觀點開始了解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比方律緯的童年玩伴阿明說,他爺爺來律緯家裡滿嘴跑馬時,一踩到她的地雷,阿祖的眼神就會變得凶神惡煞,不幸的是他總在眼神掃射的範圍內。據說這是阿明幼時心靈陰影的來源。

阿祖對律緯而言仍然是個謎團,但他發現了很多事情。

比方說律緯注意到爸爸的副業和來找阿祖的人有關係,儘管律緯相信他爸爸真的看得到非科學存在,但他不信那些號令神兵整治鬼怪的故事,所以從沒問過爸爸這方面的的經歷。

直到基測前,阿明家裡出事,親眼看到阿祖如何從中穿針引線,處理一直以來半信半疑的神鬼之事,讓律緯稍微產生了興趣。

因為這樣律緯和爸爸變得更常談起阿祖。

大概是覺得時機成熟了,爸爸才揭露了他童年謎團的真相。

****
「你還記得小時候參加過一場葬禮嗎?」

「我記得啊,但你們一直說沒有。」律緯忍不住翻白眼。

爸爸尷尬地笑了:「不就是…那時你們還小,怕你們知道了會害怕阿祖,才假裝沒有這回事。」

必須說,大人的好意完全起了反效果。


爸爸說,阿祖被確認死亡是在某天下午,阿公立刻拉下鐵門停止營業。阿嬤怕律緯撞見那場面,刻意要爸爸先帶剛放學的他去附近公園。

因為天氣熱,葬儀社剛到就立刻把遺體放進冰櫃,也通知行政機關派人相驗,開立了死亡證明。
全部的兒孫在收到通知後接連回到老家,第一晚便順利地結束了。

誰知守靈的第二天晚上卻出現異狀。

第一發現者是律緯的媽媽。

她被律緯喊醒後,下樓發現在客廳停靈的冷藏庫被打開,裡面還是空盪盪的,尖叫得把叔叔和堂哥都吵了起來。

接下來全家大騷動,尋找詐屍的阿祖。身為始作俑者的律緯因為半夜爬起來過,睡眠不足,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知。

最後是爸爸在廚房裡找到她的(律緯忽然明白了那天他聞到的是什麼)。
送醫後檢查,除了老毛病外都沒什麼大礙,但是再也不復往日的硬朗。

我爸表示,開廚房燈時,發現她默不作聲地一個人坐在黑暗裡,差點把他嚇死。

應該已經死了的阿祖看到孫子,第一句話是「我肚子餓了。冰箱裡的剩菜去熱一熱,再把我藏的酒拿來。」

聞言律緯如遭雷亟。這不正是夢裡阿祖和他說的話?

愣了半天,律緯才吐出一句話:「那...你們給她酒了嗎?」

爸爸被他這話一噎,搖頭:「你阿祖很多年前就被禁酒了。你阿嬤不准我們拿給她。」不知為何說的時候還瞪著眼睛看他。

律緯搔了搔臉頰。「喔我懂了,重點不在那裡?」

這時廚房裡的水壺汽笛厲聲作響。

我爸去廚房把燒開的水拿到客廳,話題因此暫時中斷。

等他再度落座,律緯連忙導回正題:「為什麼阿祖會復活,這應該有什麼緣故吧?」

他還以為還魂只會出現在子不語之類的志怪小說裡。沒想到這種事會在現代社會,自己的童年時期真實上演。

「與其說是復活,不如說是從假死狀態復甦。」爸爸頓了一下,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滯,流暢地用第一泡茶湯澆過整排茶杯,「古代人會停靈就是為了避免直接下葬不小心把人活埋。」

「哇,超神奇。小說裡的還魂是真的。」

爸爸嘆氣,翻手把暖杯用的茶倒掉,又往茶壺裡灌了滾水,重新為杯裡注入熱茶,「記得嗎,你上幼稚園時問過我『阿祖是不是壞巫婆?』」

他把剛倒好的其中一杯茶推向了律緯。

律緯翻找記憶,似乎真有這回事:「那她是不是壞巫婆?」

「她算是為人還不錯的巫婆。」」爸爸語帶保留地說。

「巫婆平時都做什麼?」吹了吹茶煙,律緯問道。其實他最喜歡的是養樂多,不過茶真的很香。

「照顧自己的家庭、做事養家,有人遇到麻煩時提供安神的草藥、收驚、調解紛爭、趕壞東西,再來就是在祭典上為太祖代言。太祖的意思是……整個聚落歷代的女性祖先。」

「記不記得我們陪阿祖回娘家時,在她家附近榕樹下那間三面牆和屋頂圍著,放著牌位的小祭壇?你阿祖說,以前祭祀用的壺不見之後,太祖平時就整群窩在那一帶。」

講得像小動物似的。律緯正在心中吐槽,爸爸又說:「那一帶有幾戶人家會輪班每天打掃以及在特殊日子放供品,你下次要和我一起去幫忙嗎?」

律緯不置可否地聳肩,又想了下,這才點頭。

***
啜了口放涼的茶,律緯忽然感覺巫婆這個詞挺幼稚的,但是突然改口又有點怪,就順勢用了下去:「為什麼復活和她是巫婆有關係?」

「阿祖說,自己的壽算本來沒有這麼長的,」爸爸的神情有些惆悵,「但太祖不希望無人服侍,阿祖瀕死時才會出手干涉。下次阿祖接近死期不知道要到幾年之後。」

「阿祖要這樣一直為祂們工作下去?」聽起來真任性啊所謂的太祖,不讓人退休的。律緯開始同情她了。

「如果有人接她的位置就不用。不過那個人選一直沒有出現。我雖然算看得見,但太祖不怎麼中意我,所以我無法和祂們溝通,只能幫忙準備祭祀。祭典時沒有靈媒本人還是不行的。」

「阿祖沒有女兒幫忙,只有你阿公一個獨生子。孫輩裡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別人和這方面有更深的緣分了。」

看到律緯的眼神他又補上一句話,略帶鄙夷地,「阿祖說你們曾孫輩完全槓龜。別想去招惹些有的沒的,你沒看阿明他們家裡最近才鬧得雞飛狗跳嗎?」

唉,是這樣喔。看樣子他是不可能有什麼特異的前途了,律緯不無遺憾地想道。

****
為了映證爸爸的說法,後來律緯自己去查了資料。

「出入閨房、刺人隱事」、「託名女佛,採人隱事,類皆乘間取利」,在女人不能拋頭露面的時代,阿祖的職業被斥為蠻夷惡俗。

關於儀式的敘述也充滿了獵奇和貶抑心態,記錄者甚至語帶揶揄地提及自己「不只一次踢倒了他們供奉的神像」這態度比起對巫婆也沒差多少了。

曾經她們也安撫了數代人心,扎根在一方大地上,想到如今凋零至此,律緯就有點難過。

這世界是否不需要老朽的先靈和祂們的代言人了?阿祖去世後,依舊有這類信仰的人們的心又要怎樣得到安寧?

之後的日子裡,他努力消化了這些資料。做好心理準備後,在某天獨自看家時走到躺椅前,蹲了下來。

律緯一直覺得阿祖重聽,才把廣播開得那麼大聲,然而似乎並非如此。

因為之前律緯和阿明用正常音量在她旁邊聊的事情完全被她泄漏了,這代表她聽力正常,就算不像和阿公阿嬤講電話那樣吼得周圍都聽得到也沒關係吧?

律緯握住枯爪般的手並且試探地喊她:「阿祖?」

似乎是真的聽見了,阿祖緩緩睜開眼睛看他,眼神從迷茫漸轉銳利,律緯心裡有點抖,依舊硬撐著和阿祖說:「我上個禮拜和爸爸去幫忙打掃祭壇了,太祖祂們開心嗎?」

阿祖只是沈默地看著他。
律緯又問她:「為什麼祂們會不喜歡爸爸?」

這回,阿祖顫著嘴,看起來快要張口說出什麼。

律緯緊張到握住她的那隻手不自主地冒冷汗,心如擂鼓。

但是等了半天,她只問他:「……你吃飯了沒有?」

律緯只能訕訕地回答:「喔,還沒……」

阿祖到底有沒有重聽和痴呆,依舊是謎。

這時爸爸從店外走了進來,看著蹲在阿祖旁邊的律緯疑惑地問:「你在幹嘛?」

律緯和阿祖一齊轉頭,盯著他看了半晌,就是不說話,讓爸爸直抽嘴角:「什麼事,還不快說!」

於是律緯問了這陣子一直讓他很在意的問題。

「爸,男的要怎麼當尪姨?」

爸爸被提問嗆到了,咳個不停。「怎麼,你有興趣...」

「喔,沒有。你不是說太祖不喜歡你嗎?」律緯說,「我只是好奇如果男的當了巫婆,是不是和字面一樣叫男巫婆。」

爸爸又好氣又好笑:「那叫做巫師或者祭司。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順帶一提律緯和爸爸談到阿祖時,從頭到尾阿祖都在旁邊躺著,至今他無法確定她聽到了多少。

大概她都知道吧。包括爸爸代替她四處奔波的事。

「你吃飯了沒有?」阿祖又問,這次問的是爸爸。

爸爸也和律緯一樣蹲在躺椅前,哄小孩般地對她說:「阿嬤,我吃過了,你的飯我等一下就拿給你。」

可能是錯覺吧,那時他好像看到阿祖笑了一下。

****
律緯曾懷疑曾祖母已經不是活人。

二十歲之後,他終於勉強地確定,她以前是真的活得好好的。因為她在差點成為人瑞時往生了。

享壽九十幾歲算是喜喪吧。都過了七天左右,完全沒有詐屍的跡象,這回她大概是真的死透了。阿祖的第二場葬禮上,一片肅穆裡,只有律緯神經大條地這麼想。

正當律緯把線香頂端讓他很在意的香灰抖掉時,靈堂的蓮花燈無緣無故全部熄掉了,引發了一陣騷動。倒沒有什麼蓮花燈不能熄掉的忌諱,所以大家只是檢查了電線,並沒有發現問題。

但是那天爸爸一直不敢往某個方向看,律緯問他怎麼了,爸爸就罵他:「你還問?本來還是化好妝臉色紅潤的樣子,剛才你阿祖整張臉發青了!你是想了什麼事讓她這樣瞪你?」

「照片?看不出來呀。」律緯望向從幾十年前的那張合照放大臉部印出來,有裝年輕之嫌的遺照。
「她本人!」爸爸幾乎咆哮,難為他居然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只用氣音表達他的悲憤。

那……我能怎麼辦呢?律緯一如既往有些脫線地想。

「她說想吃花生素粽,你去買。我等等再買瓶高粱酒。有喜歡的酒菜吃她就不生氣了。」爸爸指示道。

「她一直是這樣?」律緯正騎上機車,看著靈帳上飄蕩的輓聯,突然覺得有些離奇。他的阿祖原來是這麼土匪的人嗎?

「一直都是這樣。」爸爸有點無奈又懷念地笑。


買完東西回程的路上,漸暗的天色裡,家家戶戶的燈火開始浮現。

腦中交互浮現照片和躺在客廳聽廣播的阿祖,在她死後,律緯才頭一次感到她是活生生的存在。

阿祖是巫婆還是什麼其實都不重要,她反正是爸爸的阿嬤,一個曾經活著的長輩。

……現在比他記憶中要活蹦亂跳。大概短期間內他們父子都還要繼續和她打交道。


花生素粽讓阿祖非常大度地原諒了律緯這個不肖曾孫。

看著盤踞在那盤粽子上呈現人形,明顯不是熱氣造成的白霧,律緯不住扁眼。

不知道她是怎麼享用粽子的。爸爸說是奉請,但他怎麼看都覺得阿祖是在用嗅覺狼吞虎嚥(?)。

至於爸爸買來的酒,由於在頭七供酒是不合規矩的,怕被阿嬤念,她傳話叫爸爸帶他到廚房偷偷供給她。

後來那瓶高粱酒便包上舊報紙,假裝成早就買好的,偷偷藏在阿嬤的菜櫥深處了。

完全是慣犯呢,阿祖。

****
寫在文後:

在【紅髮】和【公嬤】裡登場過的C,他爸爸(小吳)和曾祖母(吳嬸)。
有稍微提到,但盡量獨立成篇以期不影響閱讀。

因為蝴蝶的小說,一直對尪姨的文化很感興趣。大部分都是拼湊資料,剩下就是胡說八道啦。

話說,漢化造成的習慣變遷之外(比方說祀壺變成牌位,原本非偶像信仰卻會以神像來呈現自己的神明),大航海時期(人渣的)傳教士感覺也帶來了文化浩劫呢,在南美洲如此,在台灣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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