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電報島,發條鳥】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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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還這麼準時......老天爺,快上車吧。」奧庫安是個圓臉濃眉,年過三十的黑髮男性,大概是幽靈先生見過最好脾氣的法國人。這讓他稍微扭轉了壞印象。

「寧早一小時,不晚一分鐘。」霍夫曼醫生惱火中帶著自豪地答道。

結果,因為巴黎的嚴重塞車,奧庫安讓他們多等了一個半小時。所幸那天雨停了,白天要暖些,漢斯的病情不至於惡化。到了十一區,還在發著低燒的漢斯立刻被奧庫安先生送到附近的小醫院做檢查。

「請問…我們在巴黎看病會不會很貴?雖然已經準備好了漢斯在布列塔尼接受治療的醫藥費…」妮科緊抱著從沒離開過身邊,上了好幾層鎖的皮箱,用不流利的法語有些怯怯地問。

「巴黎還保留著對難民的醫療福利制度,折扣後的金額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你們就放心吧。」奧庫安試著讓她放心:「之後去布列塔尼記得申請津貼,也可以減輕一點負擔。」

待他們簡單地梳洗,換上職員準備的二手衣物,天色已暗。

職員們給成年的人倒了酒,奧斯卡晃了晃高腳杯,向艾米爾得意一笑。醫生似乎為氣泡酒心花怒放,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揚。

尤哈斯.貝洛對於餐前酒有些困擾地蹙眉,他妹妹伊麗莎白對酒沒有太大的反應,默默地吃著下酒的餅乾。

等未成年人也分到了果汁,職員們舉杯:「敬你們的平安。」

邁爾家的兩個女孩回到寄宿的地方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妮科的情緒相當低落,多半和漢斯留院觀察有關。

本以為會立刻開飯,但是顯然法國人的晚餐比他們「親愛的德國朋友」平日的作息更晚些。

晚飯時間,幾位職員非常的健談,米勒女士和霍夫曼醫生還有閒心應酬,幽靈先生不鹹不淡地用萬用句型敷衍著。年輕人埋頭對食物揮舞刀叉,K也不例外,看來是給餓狠了。

「真虧你們能從那個魔境裡面出來啊,我還以為這次的援救行動會以失敗告終,可擔心嘍。」乘著醉意,奧庫安說。

「魔境?」霍夫醫生訝異道。

終於等到想要的反應,奧庫安一臉雀躍:「是呀,你們知道嗎,第九區被稱作巴黎神秘之最。

衛星只能拍到上空的雲層,聲納雖然可以觀察到房屋毀損的狀況,怎麼做都無法進入該區,最後巴黎政府就放棄啦,重建的城市為了安全起見,乾脆繞著迷霧一百公尺外的範圍另劃了區域。可不是魔境嗎?」

霍夫曼逐字翻譯完後,眾人銳利的眼光唰唰地刺向了K。K面無表情地轉開臉,又把一塊剛切好的雞腿肉送進嘴裡。

另一位女性職員似乎發覺這話題反應不好:「一路很累吧?可以的話,也想直接從你們國家把你們接來,可經費不足,現在也管得很嚴…」

男性職員接腔:「我們巴黎倒還好,有些國家的成員簡直是冒著吃牢飯的危險,有幾次還遇上人蛇集團騙我們協助犯罪,無償工作靠的全是一腔熱血、努力挪出來的時間和資源——」

像要提醒人感激自己似的。幽靈先生在心中訕笑。

這些職員對待他,以及被奧庫安說服拿下頭巾的米勒女士,溫柔得彷彿他們是易碎物。另一方面,又總是在對話裡向霍夫曼徵詢同意,這種「善意」他可無法領會。


是夜,在K坦白事情經過後,眾人召開了超過一小時的檢討會。

「凱斯特納,你有遇到問題總想要獨自處理,不早點求助的壞習慣。」醫生的聲音比平常還要嚴厲。

置身暴風中心的K一開始還試圖辯解,後來就陷入了沉默。像是戳破了氣球,各種意見爆炸般湧了出來。

「即使無法挽回現況,至少我們要知道自己處於什麼情況。你這樣的行為不叫負責,而是傲慢。」寡言的譚雅說道。

「塔涅琪卡,你說得太重了。」伊麗莎白輕聲責備,而譚雅並未回應。

「麗莎,我並不覺得譚雅說錯什麼,我也不喜歡被蒙在鼓裡的感覺。而且,埃里希只是在折騰自己。」,「是人就會犯錯,我認為作為領隊他盡力了,沒有必要再為已經發生的事…」尤哈斯兄妹爭論起來。米勒女士為K緩頰,而奧利佛說:「邁爾家的女孩會害怕的,大家冷靜一點吧。」

艾米爾嘟嚷的聲音幾乎聽不到:「總是沒我們什麼事。」

「這話題說夠了沒!」奧斯卡怒吼。不知是否因為他,喧嘩一瞬間靜了下來。

想著話題大概已經結束的幽靈先生進到並排著床鋪的房間,差點撞上在門邊踱步的霍夫曼醫生。

醫生簡短地致歉,隨後停下了腳步。

「凱斯特納,有些話,我一直沒說。」醫生轉頭對K說道。

在K的鄰床坐下,幽靈先生注意到他置於膝蓋之間的雙手緊張地交握。

「你已經為我們做很多了。首先,沒有你,就沒有這次的機會。」K沒有說話,神色裡帶著詫異。

「我們信任你,儘管你處事並非毫無漏洞,缺陷之處也很明顯,但我們看到你盡力在克服,擔起領隊的責任。我知道你覺得自己有義務讓跟著你出來的人都平安無事,但事實上,你還年輕…」

「年輕?」終於再次開口的K語氣不善。

似乎每次對上霍夫曼醫生,K冷靜自持的偽裝就會剝落,更像個毛躁的少年,或許是因為霍夫曼醫生在K看來更像一個團隊的領導人物,刺激了他自覺不足的心理。

沒有個性的不是人是物品。這兩日來,K表現得倒是比幽靈先生原本以為的更有人情味了。

「這不是輕蔑你。你才剛進入成人階段,有很多沒經歷過的事情,自然就會有很多失敗,過於要求你有失公平。」

「你希望我對自己的無能妥協嗎?」K說著,握住了膝頭。

「對自己的期望過高有時不是好事。或者,換個角度,如果使事情完善是你的義務,為了彌補自己能力的不足而忍受批評、向同伴坦承錯誤以免災害擴大,也在你的責任範圍內,凱斯特納......」

K倏地站了起來,臉上難以抑制地閃現憤慨。做了幾個深呼吸後,他環視同伴,深深地向全員低頭:「我明白了。很抱歉因為自己的不成熟給你們造成了困擾。」

「那麼,失陪。我去洗漱了。」維持著冷淡的態度,K消失在門外。欲言又止的眾人露出憂慮的神情,面面相覷。

是不是每回快不受控制,他就會為了表現得理性而試圖壓抑自己激昂的情緒?
幽靈先生開始覺得這年輕人像張對著燈光的紙般容易看穿。

「唉——薩賓娜,我猜你比我更擅長這個。」霍夫曼醫生嘆氣,看向了米勒女士。「這個年紀的孩子,多說也不一定能聽進去。只能讓他自己想清楚了。」米勒女士苦笑著搖頭。

即使是剛認識數天的幽靈先生也能看出,奧利佛因為不明的原因正在消極抵抗他的母親。

「總比腦袋空空的奧斯卡好。」艾米爾迸出這句話。「好你個鬼!」奧斯卡試圖用枕頭讓自己的死黨窒息,鐵床在打鬧中被晃得咯吱作響。

當艾米爾掙扎著從他的魔爪下溜開時,奧斯卡從鼻子哼道:「我倒覺得埃里希該學學我。老將自制啊義務什麼的往身上扛,總有一天會悶死的。」

「沒錯,悶死,像我一樣。」艾米爾附和。瑪莉咯咯地笑了起來。


熄燈之後,那些話題依舊和某些人睡夢中翻身的噪音一起在腦中迴響,吵個沒完。真是讓人困擾啊,幽靈先生無奈地想。

思及昨日稍早的事情,又覺得論讓人困擾,自己也說不了別人。

大可以在與他們告別後悄悄讓自己消失在世界的角落,為什麼非得在那時較真,使人再三挽留自己,自己的心跡可不正如K所言,一目了然嗎?

鄰床的人都已經進入沉睡。穩定的呼吸聲裡偶爾傳來一小段即興的鼾聲。

那晚,幽靈先生睽違數日,再次痛恨起自己的失眠。


隔天,K表現出一種拒絕同伴,寧可和他待在一起的態度。一反幽靈先生見慣的老成模樣,幼稚到近乎可笑。但同伴裡誰也沒說什麼,霍夫曼只是悄悄地過來,在他耳邊說:「麻煩你了。」幽靈先生不置可否地微笑。

幽靈先生不怎麼和K交談,也不過問他和同伴間的問題。或許這正是K需要的,到下午時,他的情緒已經舒緩許多,不再渾身帶刺。

當他們來到又一個櫃臺時,事務員對臨時增加的工作報以緊皺的眉頭和非難。幽靈先生看向了K,K望向腳下的藍色地毯。

跟著他們的職員連忙打圓場:「這位…先生是歸國途中和他們偶然同行的人。他是里昂出身,在法蘭西共和國時代曾經住過巴黎,現在需要重新辦一份證件。」

「這麼說,是法國同胞了。」事務員的眼神瞬間和善了起來,「行了,來拍張照,然後填資料吧。」

幽靈先生為她明顯的態度轉變暗暗咋舌。

拍照時,被旁邊的人問了「先生,你是否考慮整形」之後,幽靈先生的臉就恐怖的讓人無法直視。當櫃台喊「艾利克.法頓」來提交文件,宣告這麻煩的手續告終時,他才稍稍平復了心情。

在另一邊等候簽證的K神情卻是訝異中帶著困擾。隨著櫃台叫到下一個人,謎題很快就解開了。

「艾利克.凱斯特納,來領你的簽證。」

「啊...我就知道會是這樣。」K嘟嚷,到櫃檯前時試圖用那口生硬的法語和他們解釋:「不好意思,那在德語不念作艾利克而是埃里希...」

幽靈先生看見櫃臺的女士在翻白眼。

***
拿到簽證的當晚,一種輕鬆的氣氛彌漫開來。受到了影響,K和同伴恢復了交流。

「奧利佛,恭喜你。我記得你之後要去利物浦是吧?」,「是的,我總想著如果出來了一定要去利物浦一趟,能在那裏定居是最好的。」

兩人走進起居室,走在前頭的K赫然撞見坐在桌邊的幽靈先生,露出有些尷尬的神情。

幽靈先生不懂K有什麼好尷尬。要如何做決定,都是個人的自由,既然K已經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同伴又重新變得親近是必然的結果。畢竟,他不認為K會從此就對同伴不聞不問。

「來杯真正的咖啡?」他舉起杯子示意。儘管咖啡豆並非上品,總比甜過頭又缺乏香氣的即溶咖啡要好。

聞言,兩人都笑了。「我們能坐在這裡嗎?」禮貌起見,K向他請求許可。幽靈先生不介意。


「很抱歉聽了你們的對話,」兩人落座後,幽靈先生問:「但是否有非利物浦不可的原因?」

奧利佛微笑:「利物浦是一支叫做披頭四的樂團的發祥地。我一直很嚮往在那裡生活。」

「你對披頭四簡直是著迷了。」K感嘆。

奧利佛點頭:「雖然手頭只有一張專輯,爸爸在我六歲時放給我聽過後,我就一直惦記到現在。現在我也隨身帶著那張唱片。」

語氣一轉,他有些不服氣地說:「媽大概不會懂吧。她期待全家人都聽古典樂,說那才是正統。」

「我能看看嗎?」幽靈先生問道。

「可以啊。據說這是他們的第九張專輯。」奧利佛打開了貼身的背包,從扁平的收納盒裡把印有莫札特肖像的紙袋撬起,取出底下的那張。

「現在的再版大多是光碟了,黑膠唱片用的機器已經不怎麼生產了,得特別去找。」奧利佛還在向K絮絮叨叨。

幽靈先生取出印有密集紋理的黑色圓形膠片,凝神端詳。在他印象裡,這技術才剛有點苗頭,如今卻已經是上個世代的老物品,不禁讓他有點感慨。

封面是純白一片,在角落裡印著小小一行字的設計,包裝已經有點泛黃,四行風格各異的花體簽名,顏色已經褪得極淡。

K在一旁研究著包裝:「原來如此,附有簽名的專輯,挺有紀念價值的。底下似乎還有署名...上頭寫著...給...小姐…費舍爾小姐?」

奧利佛表示「那似乎」是他母親的舊姓。表情仍然頑固地拒絕這種可能性。

「這麼說來,米勒女士結婚前叫做薩賓娜.費舍爾了。」幽靈先生語罷,K突然把手往桌面用力一拍,驚呼:「那個拉小提琴的神童?」奧利佛險些連人帶椅往後翻去。

「父親告訴過我,因為憧憬費舍爾,他才會開始練小提琴。」K神采飛揚,如數家珍:「聽說那時,只有少數藝術工作者可以出國演出,薩賓娜.費舍爾就是其中一位。」語氣和方才的某人如出一轍。

奧利佛還困惑於如何應對,出來透氣的米勒太太已經從他們後頭湊了過來。她低下頭來望著那個紙袋,又看看幽靈先生手上的黑膠唱片。

平日穩重又好脾氣的年輕人發現了母親,肩膀一震。他緊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忍耐預期中即將到來的說教。然而米勒女士開口時,語氣透著一股欣喜:「哎,這張專輯被你帶出來了呀。」

奧利佛這回是真的明白過來了,驚訝地合不攏嘴。

「聽您兒子說…您應該是只聽古典音樂的?」幽靈先生促狹地搭腔。

米勒太太,曾經的費舍爾小姐靦腆地笑了,那張充滿皺紋和傷痕的臉瞬間浮現少女的影子:「哎,因為工作性質,一瞞就成習慣啦。真懷念呀,當初只有同樣是歌迷的丈夫知道它的存在。」

「奧利佛,要喝咖啡嗎?」K好意地問道,用手肘頂了頂奧利佛。奧利佛回過神,為咖啡道了謝,依舊難掩尷尬。

「不是害羞的時候了,男孩。快和你媽聊聊,說不定她去過披頭四的演唱會呢。」
他聽到K對奧利佛耳語,決定為這對母子的談心保留一點空間。


那晚下了小雨,想必明天的氣溫還會繼續轉涼吧。秋季總是這樣的。

沾染水滴的窗戶迷濛了風景。幽靈先生用手掌擦拭冰冷的玻璃,路燈下泛著暖色的街道一瞬間清晰起來。

稍微推開了窗戶,風壓迎面而來,帶著潮濕的氣味。空氣比起兩百年前更為刺鼻,但雨水就是雨水的味道,使人想起被打濕的石階,剪過的草地和新掘的土壤。

幽靈先生獨自在走廊眺望著不熟悉的巴黎。

室內傳來年輕人的說笑,和以往不同,沒有邁爾家三姊弟的參與。漢斯仍在醫院,筋疲力盡的瑪莉和妮科想必已經入睡了吧。背後短暫停駐的腳步聲,是K和霍夫曼在互道晚安。米勒家母子的閒談漸入佳境,奧利佛開始有了笑音。偶爾有車呼嘯而過,為單調的雨聲加入變化。

彷彿置身潮間帶。隨著斜打的小雨一波波拍打窗畔,現實的時間寧靜,但確實地流逝。

幽靈先生突然覺得濕氣襲捲了全身,冷得有些過頭,連忙把窗關上。

****

妮科似乎為能夠離開這個城市感到鬆了口氣。

她悄悄向霍夫曼醫生訴苦:「我很感謝奧庫安先生、為漢斯做檢查的醫生和巴黎政府,可是我們給奧庫安先生帶來太多麻煩了。」

霍夫曼試圖從妮科那裡得知事情經過,但她頑固地保持沈默。

「在醫院時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嗎?」當他轉頭去問奧庫安時,妮科驚慌失措。

在兩人追問下,她才有些為難地坦白:「奧庫安先生一離開,有對夫婦就故意在我們跟前大聲議論,說奧庫安先生是傻子,居然花錢在我們這種老鼠身上…」

妮科頓了一下,臉色逐漸蒼白。想必還有其他更傷人的,只是她不願說出來。

奧庫安氣得吹鬍子瞪眼。他安慰妮科:「你們是真的需要幫助。那些人就只有說些酸話的能耐,別理他們。」

幽靈先生倒覺得現代的巴黎人是只會說漂亮話的傻子,幸好不全是如此。善良無私雖然是高貴的品格,說得現實點,就是容易犧牲自己。就像妮科,雖然懂事,但也太傻了。太為他人著想總是要吃悶虧。

正想著,他的兩側忽然感覺到有人逼近。

是瑪莉與漢斯,一人一邊抓住他的手不放。「幽靈先生,就不能在巴黎多待幾天嗎?我們不想走。」漢斯滿懷希冀地問,雙眼晶亮,由於眼球表面蓄滿淚水。

「不成的,漢斯,你必須變得健康起來,你的父母來看你時才會放心。你想爸媽,對嗎?」

漢斯垂下眼簾,不肯抬頭,試圖假裝自己已經是個不會哭泣的男子漢。水滴落在他從祖國穿來的鞋子上。

「我愛你,但我無法成為你的父親或母親。你對他們的愛是珍貴的,不該用其他事物替代。」他對記憶裡哭喊父親的稚嫩聲音說。

這些孩子為什麼會黏上自己呢?是否自己特別容易與思念父母的孩童產生共鳴?想到曾經的那個女孩,幽靈先生在酸楚的情緒裡沈浸了片刻,輕聲說:「放手吧,瑪莉、漢斯。」

「不然我無法摸你們的頭了。」

最先鬆手的是瑪莉,因為她什麼都想比漢斯多分到一點,包括撒嬌的時間。也拒絕在任何行動上落後弟弟。

分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大概只有奧利佛沒發現妮科對他的依依不捨。彼此在異國都還沒安頓下來,此去大概無法輕易聯絡上了。那女孩猶豫了很久,才向奧利佛.米勒要了一個擁抱。

艾米爾,那個敢於對幽靈先生的臉發表意見的少年,臨走前用手肘捅了捅K,滿臉竊笑:「妮科對奧利佛絕對有那種意思,我敢賭五塊新歐元。」,「少來,我才不打這種賭。而且你根本付不出五塊錢。」K冷笑,用義手往艾米爾額頭上彈了一記,讓他哇哇大叫。

在米勒家之後離開的是幾個同路的年輕人。直到車子發動前,奧斯卡都在窗邊和K說話。他不再對K進行無意義的挑釁了,表現得就像他這個年齡被期待的樣子。

然而幽靈先生對奧斯卡放心太早了。

當車子緩緩加速,確認自己無法過來抓住他後,奧斯卡把頭探出窗子對他大吼:「嘿,再也不見了,魔鬼先生!」幽靈先生瞬間沐浴在街頭的目光裡。

沒發現有什麼好看後,路人的視線又各自轉了回去。

「這惹人厭的小渾球……」嘴上這麼罵道,幽靈先生發現自己竟沒那麼討厭奧斯卡了。

唉,都走了。接下來他該如何自處? 要幽靈先生繼續接受這些對殘疾人的「善意」,他實在吃不消。

這個社會對自己的臉會怎麼看待,能找到合法的工作嗎? 必要的話,不那麼體面的活兒他也做得來。

「首先,離開這裡吧。」幽靈先生呢喃道。
「你走後,就只剩下我啦。要不我們一道吧?」K半開玩笑的附和。

幽靈先生猛然轉頭,這才察覺K居然是送行的一方。

「我還以為你會跟著離開?」他問。
K對幽靈先生搖了搖頭:「你知道上方城鎮嗎?」

「有所耳聞。」,「在那裡有獨立於地面上的文明,以及對工匠特別優待的城鎮。我想,我或許能在那裡找到機會。但是距離此處最近的是英屬的浮島,大概要再幾個月,才會來到巴黎空港上方。」

「在浮島來到之前,你打算怎麼辦?」,「在到達巴黎之前,我在其他國家做過為期幾天的臨時工。」K回答。

「感覺如何?」他問道,K勉強地微笑:「不盡理想。受限於義肢的性能,使我花更多時間把事情做到好。」

「別的方面上順利嗎?」幽靈先生敏銳地察覺不只如此。

K愣了一下,露出嚼了苦蟲般的表情:「不順利。」

「在母國我本就被當成異類,到了異國卻因為母國的影響,和同僚之間也格格不入。」

「人們總是顯而易見地同情我。起初對於他們的好心,我很感激。但我的殘缺使他們懷疑我的能力,也沒有耐性等我把事情做好,久了,職場上就不需要我了。

唉,我知道我不該抱怨的。至少我拿到了一定的薪水。」

在K難堪的沉默中,流淌著人車的喧囂。

這個城市矜持依舊,也比他記憶中急躁多了,似乎不會為任何人而停留。

「那麼,讓我雇用你,如何?」幽靈先生提議。

K呆滯地望著他,神情逐漸驚愕。他試圖婉拒:「但,我們,我已經受了你很多幫助。」

「所以作為報償,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幽靈先生佯怒道,「因為不知道哪位,我這把老骨頭還得再重新適應社會。」

「抱歉,是因為我的任性。」K低頭認錯。

「的確任性。如果你發自內心覺得自己做的正確無比,我倒要佩服你的狂妄。」

幽靈先生說著,臉上竟流露出微笑。那恐怖的臉看起來也可親了幾分,「但我想,和人群保持有距離的接觸的確對我有益。以結果論,我必須感謝你。畢竟,習慣失望比失望本身更糟。」

「我需要一個不會試圖向我表示憐憫的人,幫助我完成那些對我來說有困難的事。」

「而我會耐心地要求你做到好為止。」他伸出了手,表示誠意,「如何?」

K終於意動了,儘管臉上依舊帶著一點猶豫。彷彿做成了什麼了不起的協議,他們在街口鄭重地握了握手。

初次握住的K的義手,和十月尾聲的清晨一樣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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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篇:【電報島,發條鳥】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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