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olet
前篇:科幻懸疑【You're Turning Violet,Violet】(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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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宿醉導致中年人頭痛欲裂,渾身不著力。雖然是早就料到的事,還是令他感到不快。

他早年的生活缺乏娛樂,一向看不慣年輕小孩兒仗著不會被開除就遲到早退或請長假,只為什麼網路遊戲啊環球旅行的。

這回輪到自己因為宿醉大白天委靡不振,長年樹立起的全勤記錄轟然倒塌,讓他氣餒無比。然上了年紀,飲酒過度的影響比年輕時要嚴重太多,再不甘心還是請了半天假。

等下半天制服筆挺地去了機構,見到前來交代工作的實驗場場長和對方的副手,他的鬱悶又加深了。

場長的副手,那個接風宴上拼命灌他酒的瘦弱小白臉繞著圈子一再重申:「我們只給實驗動物植入了記憶晶片,並沒有加入AI程式。」

矮了他半個頭,近在鼻端的髮油味膩人的場長則在一旁怒斥:「實驗目的在於誘導動物從記憶中習取特殊技能,又不是機器,裝什麼人工智慧!」

「人不人,機器不機器,動物也裝什麼電子腦,這算什麼?」把在場的人都瞪了一遍後,他忍不住嘆息。

如今這個世道是不允許人體實驗的,電子腦又明令禁止二次移植人體,醫療和生體科學領域只能嘗試動物實驗,可誰知道連這樣也會出差錯呢?

「分部長,您有所不知,像我們這樣的實驗場沒有一千也有幾百間,不提出更具代表性的成果是無法脫穎而出的。」冒著油汗的場長諂媚地笑了笑,「政策之下,一切都是不得已啊!」小白臉在一旁拼命的附和。

「行了行了。」受不了這種脫序演出,摘下老花眼鏡,他捏了捏眉間,一臉無奈:「現在,帶我去實驗場,我要親自看看情況。」

實驗場意外地乾淨,不像想像裡那樣彌漫著野獸的腥臭,反而有一股藥水味。

隔著玻璃,透過擴音器,他能夠聽到裡頭的牛羊和兔子,讀取腦波透過電子聲合成儀器說出人語,這光景固然有些毛骨悚然,個別動物的行為模式倒沒有詭異之處,說是人語,實際上也並不像真正的人類一樣能夠明確地使用文法。

要說玩弄生命,他沒有那麼深刻的感受,最重要的畢竟還是人類能夠從中獲益。但前提是,實驗結果真的如這些學者保證的一樣無害。

觀察數日後,實驗動物並未展現出期待中的水準。他再次把小白臉叫來問話。大概是擔心自己的立場,場長也不請自來。

「我在總部看到的資料上可不只有這些。你們沒完全坦承吧?」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推卸責任!」光禿的腦門上血管突突地跳,他震怒地用力一捶辦公桌,茶杯登時倒在桌面上,茶水也潑了出來,淅瀝瀝地往下滴。

「實驗動物去哪了?」

小白臉肩膀一縮,「容我說一句,分部長,那批實驗動物和相關資料已經銷毀了,而且警方也...」

「警方也怎麼樣?」他吊起眼睛,「給我老實招來!」

稍加恐嚇一下,小白臉就全說出來了:「警方也盯上這次的事件了,因為、不只是實驗動物逃亡而已,還出了人命!」

「誰死了?事情經過給我說詳細點!」心裡湧起不祥的預感,他連忙逼問。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在場的三個研究員都死了,其中來參觀的實習生,是議員的姪女。」來不及讓副手閉嘴的場長急得跳腳,聽到這裡他也臉色發青。

小白臉看到上司們的臉色越發恐慌,幾乎快要哭出來。場長趁著此時跳出來撇清自己:「分部長我發誓再沒有其他的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那隻產生異變,但我們在好幾天前就已經開始追捕…」

他立起手掌示意對方打住,摘下老花眼鏡,用力捏了捏眉頭:「你們說得夠多了。回去崗位上等消息。該繼續派人追捕就追捕,本來在幹嘛就去幹嘛。」

勉強壓下怒火,他將其他職員招來:「有這個事件的紀錄嗎?電子檔案和紙本都行。」

這個資歷不深的職員倒沒有那麼油嘴滑舌,老實地向他報告:「本來有人完成了一份,可是場長命令我們銷毀了。」,「怎麼銷毀的?」,「按場長交代的,硬碟裡的全部刪除,紙本也粉碎了。」

「緩存文件呢?」,「...緩存文件還在!」

一群蠢材。心裡暗罵,他命令職員:「唸給我聽!」,「...是!」

「根據現場收音的紀錄,議員姪女堅持要進去實驗體Ursus的欄舍裡,更不聽從我方的勸阻對其加以嘲弄,正要離開欄舍就被實驗體Ursus從背後襲擊…因為該實驗體一直以來只被用來觀測人類手部的動作能否以動物肢體完成,表現得相對無害,事出突然,沒有裝備麻醉槍,在場試圖阻止牠逃跑的人員都受了重傷,至今……仍然沒有康復。」

爛攤子果然是爛攤子。線索殘缺,還有一堆自私鬼假意奉承實際上礙他手腳。


情緒低落的他在回家路上,又想起了那間酒吧。倒不是想再造訪,充其量是種想看一眼的衝動吧。

夜色已深,近幾日街上積了一層薄雪,已經因為回暖而融化。不是交通尖峰,那條街卻堵得水洩不通,地面被踏成斑駁的污痕——被警車和封鎖線外的旁觀群眾重重包圍。他要駕駛停下來,「停車,我去看看就回來。」

闖入封鎖線的他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但警告被他當成了耳邊風。他只顧著往酒吧走,試圖通過那扇單面玻璃的自動門。

騷動之中幾名年輕男女不動聲色地也鑽過封鎖線,圍攏他的四周,待他發現時,只剩下唯一的缺口了。

「有何貴幹?」警戒地退了一步,四下張望後,他才發現,還能逃跑的方向,也停著警車。

「我們是便衣警察,想讓你看看這段影片。請問你認識這個人嗎?」領頭的女性將方才出示的證件收回口袋,點開終端機的播放程式。

昏暗的背景裡,有個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被倚著的自動門摔進酒吧,從畫面消失了。

「警官小姐,你在開我玩笑吧?這是我自己,我怎麼不認識!」轉念又恐慌起來,他佯怒道:「等等,你們調路上監視器找我幹嘛,我啥都沒做!」


「就是他了。」她對其他警察使了下眼神,轉身對他說:「先生,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只是問點話,很快就會結束。」表情和藹,話中的強硬卻不容拒絕。

「為什麼我也需要做筆錄?!我可是最近幾天才調來的這裡,怎麼會知道原委?」露出自己最兇惡的表情,他在警局裡咆哮。

警察清了清喉嚨,一臉為難:「咳,請你安靜點,先生。我們把你帶來問話不是為了調查您工作的機構發生的意外,是為了別件事。」「我的人生中充滿了各種無趣的麻煩,你問哪件?」他感到虛脫。

「先生,不要開玩笑。酒吧附近的居民在後院發現的屍體傷口有類似猛獸撕裂的痕跡,但是噴出的血量不多,我不認為一隻普通的熊能夠那麼乾脆俐落的殺死一個人,鑑識人員認為致命傷和死亡時間應該都是被偽造的。」,「如果照你的說法,那隻熊就是實行了一樁有計畫的謀殺,用假的死亡時間來混淆我們,還代替酒吧主人招待來客。動物有可能做到這種事嗎?」

「犯人下了新酒訂單,從酒吧的帳戶裡打出費用。還在頁面上設為無人運輸,開啟了這間屋子自動收件的系統,如此慎重的舉止……」

我知道有隻動物可以。混亂的大腦閃過這個想法,他終究是忍住了沒有說出。要是在這裡搞砸,恐怕這個位子還沒坐暖他就要被調到其他更偏僻的地方了。

結果自己也和那兩個虛偽沒有擔當的傢伙是同路人嗎?他愕然地想著。曾經因為不願意妥協而得罪長官的自己,或許只是個笑話吧。


雖然被帶到警局時他早就看到酒吧裡那個討厭的小鬼,但警方並不讓他們彼此交談,直到各自做完筆錄,被從房間放出來為止。


「你也在啊…」剝去了那種裝模作樣的氣質,年輕人倒是變得順眼不少。「喂,警察問了你什麼?」好奇心壓過了彆扭,他粗聲向對方搭話。抬眼,年輕人看起來憂心忡忡,示意他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半小時候,他們在一間餐廳包廂進行了交談。

年輕人狼吞虎嚥地把自己那份餐點吃下。據對方的說法,緊張過後會特別的餓,他自己毫無胃口,乾脆閉目養神。

待年輕人終於擱下餐具,用餐巾拭了拭嘴角,話題才終於開始。

「那間酒吧在我大學的附近,一兩年前就被店主的親戚給頂讓了,店主急病去世前一度很有名的,現在也就收支打平吧。」年輕人陷入回憶。

「店主人脈極廣,又有本事。大部分的人是衝著店主的個人魅力和基於交情才去光顧的,被頂讓後我去過,因為很失望就沒再去了。」

話鋒一轉,年輕人切入了正題:「幾天前,我發現那隻熊後,就一直很感興趣。因為那談吐風格和不亞於專家的調酒手法,我以為是現任店主找到前任店主買的機器人,打算用它來攬客。」

「在我第三次造訪時,熊問我:『你覺得怎樣算是人類?』我說,有自我知覺,主觀認為自己是人類的,應該就是人類吧。這套理論在我們這一輩已經算是常識了。」

眉稍一動,他下意識就想駁斥這歪理。

「先生,先別急著反駁,聽我說完吧。」年輕男子蒼白著臉苦笑,「你走後,我持續光顧了好幾天,都沒有出現你那天的情況。原以為只是被你刺激而產生的功能紊亂,直到那隻熊問了我幾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一個人被害死了,記憶還留著,那麼算是活著嗎?』,我回答,僅僅是保存了記憶,不算是活著。」

「我特別在意那個『害死』,為什麼牠會用這個詞,只是偶然嗎?」他忍不住插話。

年輕人搖搖頭:「我不確定,現在想起來店主人的死確實發生得很突然。但他的親人都沒有要求驗屍了,其他人還有什麼立場提出呢?如今屍體火化了,也就沒有證據了。店主本人和我坦誠過,他在幼年就進行過植入電子腦的手術。我是說,如果他的電子腦並沒有被銷毀……」

電子腦,又是電子腦。為什麼最近的事情總圍繞著這玩意兒打轉?

「太邪門了。」他搖搖頭。

「這不是最邪門的。熊問的第二個問題是『死去的那個人和擁有他思想的個體,算不算同一個人?』當下我頭皮發麻,就告訴他我不是學這玩意兒的,不太清楚。」

「然而那隻熊用一種很篤定的語氣說:『你撒了謊。』」年輕人說完,猛地打了個顫。

他自己身上也出現同樣的反應。和那天一樣的寒意。聽了這一個比一個駭人聽聞的問題,汗水讓他的衣服沾黏在背上,帶給皮膚一種潮濕的冷意。

「當熊問我:『你覺得,我是不是人?』時,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之後我沒有再去,警方找上我,我才知道那隻熊已經離開酒吧。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年輕人說完,神情才和緩一些,大約是由於可怕的真相得以和他人分擔。

難不成這小子想表示,一隻動物繼承了死者的思想,最終成為了死者本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太荒謬了,他忍不住抽搐般地笑了起來。年輕人沒有質問他為何要笑,只是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在那樣的視線下,他的喉嚨發乾,聲音越發滯澀,最後再也笑不出來。


實驗體ursus,建檔時標注的技能是:重現人類的特殊技藝『調酒』。

泛著冷光的酒吧裡,被設計成星辰的照明,像是要覆蓋掉復古風情營造的溫暖。他本人的思緒也被浸泡在那樣的燈光裡,轉為紫羅蘭色…

記憶裡白熊的凝視像冰塊落入胸腔,絲絲地發涼。

「不會吧。」他說。

***
今晚酒吧歇業,大廳裡已經沒有酒客。那個年輕人,應該也不會再來了。

城市漂浮在黯淡的霧靄之中,調酒師將目光自窗外收回。

拆去遮擋掉粗糙石壁的異國夜景壁板,閃亮的珠簾也全部收起。堆在倉庫的幾幅黑白照片擦去灰塵重掛上,彷彿又是舊模樣。

儘管照明改了,以往鑲坐墊的高腳木凳也被換成了鮮艷塑膠和金屬組合,帶椅背的摩登款式,和他給熊看過的不盡相同——倒不討厭。

沒必要拘泥於以往的裝潢吧,他想。已經消逝的,註定無法回歸原貌。

逃出那個實驗場不久,他才真正清醒過來。同時,調酒師陷入了迷惘。

以白熊的生存為主要考量,逃出市區遁入森林才是正解,但身為人類的他占上風的現在,他無比需要確認自己的過去是真實存在過的。

調酒師的存在像是浮在白熊意識上的小舟,舊有的記憶讓他的精神得以安定不被侵蝕。

但是小舟正在水面不斷打轉,無法正確划向任何方向,他開始必須透過白熊才能支配身體,哪怕是一次眨眼。

精神上的優勢反轉了。

半醒時透過白熊的視角獲取的資訊斷片,開始和舊有的記憶癒合。當熊透過探索他的記憶碰觸到語言機能時,他的船身有了裂縫。

調酒師從未見過喪失人性的惡黨。然而,世間大部分可惡的罪行都是源自極為平凡的動機。天真、懦弱、自私、貪婪。災禍僅僅是被賦予了契機,得以從人性的漩渦中誕生。

堂哥調換了自己的常用藥,不過是因為長年的嫉妒和債務纏身的絕望。醫院附屬的機構拿走了他的電子腦,一如對待其他沒有家人主張權利的病患,不過是想要便宜的實驗材料。

而科學家像小孩子般天真而殘酷地把生命拼在一起,不過是為了求知慾,不過是想要更受矚目更多的成功。

——卻讓他淪落到這種局面。

弗蘭肯斯坦最初用電流喚醒死屍拼成的怪物時,心中怕是沒有多少恐懼吧?狂喜於自己以人類之身顯現了神的作為,傲慢地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造物亦擁有他們所謂人性。

一如他們名不詳的造物主。

調酒師把臉埋在熊銀白蓬鬆的毛皮中,用合成得近似生前的聲音低語:『就算找到那個人,將他殺了,也沒有意義。一開始是有的,但是再過不久,我們都將失去它。』

犯了一次罪,第二次就很容易,或許,將帶來威脅感的人物排除,於野獸本就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一切缺乏計劃性,細想又巧合得理所當然。

酒吧被頂讓後不復熱鬧,即使想租給一般房客,不徹底整修也不適合,於是一樓在經營者手裡轉了又轉。他來到時見到的便是滿屋蕭條的光景。至於從調酒師生前就游手好閒的堂兄,也只能物盡其用,住在這裡的二樓了。

熊殺死了他的酒吧名義上的擁有者,在他舊日的親人將罪行吐露之後。他將那具屍體就近藏進後院的倉庫,靠著屋裡冷藏的肉與蔬菜果腹,並不急著處理屍體。

逐漸滑落的低溫對他而言有利無害,能減輕白熊的不適,也延緩了腐敗。

不會憎恨他人,是因為調酒師從來是命運的寵兒,即使病體支離幾度生死關前徘徊、換上電子腦,也不曾使他懷疑自己。

直到被奪走自己的驕傲、自己真正重視的事物,失去了人類的身份,他才第一次產生強烈的情感。

飛越死亡,他依舊困在這裡。

很久以前就有過電子腦內載有AI程式作為輔助人格的假說,那麼如今的他哪一部分算是靈魂呢?意識還是生前的記憶?

白熊已經不是原來的牠了,自然,也不是調酒師自己。


調酒師曾以為這輩子多活一秒鐘就是賺了,十分充實,隨時死去都不會有遺憾。最諷刺的是,他從未意識到自己有多想繼續活著。

『我不會弄傷它的。就算帶不走,這是唯一還剩下的東西。』輕輕撫著吧檯,他小心地不讓爪子劃花久經觸摸溫潤的表面。

如果這就是數天前調酒師預料到的結果,那麼現在,已經沒有誰能回答他了,由於再也分不出思想和數據、人和動物、自己的靈魂究竟是哪一部分。

『永別了。』
他在黑暗裡浮現出一個寂寞的微笑。

將不受歡迎的房客從倉庫逐出,趁著夜色悄悄脫身。往森林去,到不會被人類發現的地方。唯有如此,一切才能有一個結局。


精靈白熊沿著人跡鮮少的林業道路,往較市郊更僻靜處行進。「能走到哪就走到哪吧。」嘟嚷著,牠沒有再使用人語。隨興的喟嘆只有自己才聽得懂,或許在熊族之間,也沒有任何含義。

在第二夜的尾聲,雪落下來了,冰屑輕輕覆在牠的鼻頭。牠終於徹底遠離人類的轄區,抵達森林的前緣。

回頭望去,遠方的聚落安詳地睡著,尚未熄滅的街燈星星點點。

彼時牠與黎明的天空,都沈浸在無邊的紫羅蘭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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