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中篇連載【楊桃花】01 
       中篇連載【楊桃花】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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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架設好了。」,「接下來,留點話給你老婆吧。我們先去附近散個步,大概三十分鐘後回來。」

女孩說完,他倆便一起離開了,留下還在運作的攝影機。

接下來,說什麼好呢?

在心裡打著腹稿,他緩緩開口:【如果沒有那位老伯,我或許會成長為更冷酷的成人吧。】

【可有一段時間,我有點恨他。如果沒有他,我就不會再次重溫那種悲慘的感覺,也不會意識到被母親兩度背叛,被親生父親當作空氣是怎樣不幸了。很遺憾我當年是如此自私又扭曲,不知感恩指的就是我吧。】

語氣漸轉沉重,面對鏡頭,男子露出愧疚的神情,【對於我妻子,也是如此。明明從她這邊得到了好多溫暖,卻沒辦法做個有擔當的丈夫好好愛她。】

【我曾經是個渾蛋。女兒還在她肚子裡的時候我還離開過她,因為我認為妻子比起我,更需要孩子。可是我錯了。沒有彼此,就算過得美滿也沒有意義。那個時候的我,真的是什麼都不懂。】

【她在產房裡拼命罵我時,句句如魔音穿腦。一會兒「都是你!」分貝不斷疊加,一會兒「渾帳! 蠢材! 沒良心的!」連番上陣,之後連可以分辨的話語都沒了,一直聽到不知是怒吼還是慘叫的聲音。我啊,是又害怕又內疚,不過讓她擔心了那麼久,也算扯平了吧。

…之後的日子,每天都非常的幸福。我發自內心感謝她。每回和她吵架,女兒總是勸她說:「爸爸是大兒子,我是小女兒,孩子就是會不懂事呀。媽咪我愛你,不要生氣。」然後給她一個擁抱。】

【要是我也能這麼坦率就好了呢。】日照的角度逐漸從原本的窗口挪移,在昏暗的畫面裡,男人有些落寞地苦笑,【現在的家人,我岳丈家,我妻子和孩子。他們是我得到過最好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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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媽呀,是老師拼命說服才使她父母親願意借錢讓她讀完高中,後來她還是自己賺的大學學費。你們也要向她學習啊。」她心不在焉地點頭,表示聽進去了。

哦,她們的母親。即使哥哥在父母援助下讀了研究所,自己卻只能半工半讀,她依舊很清楚對父母而言這樣的差別待遇,並非不愛她。外祖母或許愛舅舅更多,但母親仍然是外婆的寶貝女兒,無庸置疑。

『老一輩生男的期望使妳一直沒有孩子的外婆婚後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等到兒子,會偏疼男孩也不奇怪。』

『體諒體諒她吧。』爸爸總是這麼說。為何爸爸總是站在外婆那邊為她解釋小孩子都看得出的『不公平』?因為她對爸爸比對待親生女兒還好嗎?所謂女婿頂半個兒子。

她才不管外婆有沒有苦衷,和爸爸結婚,生她的是媽媽。爸爸根本不是不會說話,你們看,他明明很能說啊,只是沒有站在老婆那邊。

她的母親不是傳統的母親,對子女百般溫柔但是又是剛強的,職場上小有成就,代價是犧牲了部分家庭時間。因為父親攝影師的工作不是那麼穩定,所以誰也沒資格要她不去工作在家帶孩子。

她的父親,也不是傳統的父親。沈默,不苟言笑但是…優柔寡斷。永遠會向孩子妥協,再來一球冰激淋,再玩一小時就回家,然後被媽媽罵。

平日埋頭工作,休息時間則窩在電視前。媽媽要他看著孩子時,倒是一句怨言也沒有——興許因為他不擅長說話。需要他發言的場合,他總是忍不住把同樣的話題一再搬出,反倒讓人感覺囉唆。

媽媽則是姐弟倆從小最愛的說書人,可一但認真變成『媽媽』,家裡無論誰都無法反抗,只能看著她化身巡海夜叉。

她倆聽過外婆指責『你們夫妻倆過於自私』(那架勢和媽媽簡直一模一樣),弟弟問她那是什麼意思,她想了想,委婉地告訴他:『就是忠於自我。』,『聽起來很好啊!』那時弟弟正值人小鬼大的年紀,每次聽她說話就愛學著拿腔拿調。

『可她們是我們爸媽。爸爸就要有爸爸的樣子,媽媽就要有媽媽的樣子。你以後有了孩子也要當個好爸爸。』,『為什麼?那不要生孩子行不行?』,『不可以,每個人長大都要變成爸爸媽媽的。』她耐著性子勸。

『變不成怎麼辦?』弟弟皺著眉頭反駁。她聽了大樂,這小子想這麼遠做什麼。她未來的男朋友連影子都沒有,弟弟還早呢,橫豎他小自己九歲。『這不用擔心。孩子生下來,你太太就會自己變成媽媽,你呢,就會知道怎麼當爸爸了。』


蠢,蠢,蠢斃了。長大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她忽然感到十足地氣惱,不知道是因為太過天真的自己,還是對長輩的憤怒。

「...然後再看看,你媽和你舅舅還這麼小的時候,她們會在田埂上追逐,用泥巴互扔。你外曾祖父還曾經追打她直到她竄上樹頂,後來怕她摔下來,才只好先放過她,讓她慢慢爬回來。」,爸爸翻出相簿,一個個指過去給弟弟看。

「爸爸,你為什麼老是講媽的童年故事,每次都賴皮!我們要聽爺爺奶奶的故事嘛!」她才十歲大的弟弟嘟嚷。爸爸沈默了,讓她有些不安。

或許是一種本能,她總是對周遭人的情緒很敏銳。就像現在,她知道這對爸爸來說是還無法真正談論的話題,但他又想告訴自己的孩子,她們是有根的,在父母出生以前還有其他血脈相連的祖輩。

「你看,你們和外公外婆很像,也和妳媽很像。」爸爸再度以這句話做結,哄著年幼的弟弟。

她忍不住將意識投向窗外。由於即將承受不住那股情感。或許是居高臨下的同情,或許只是叛逆期尾聲對父親厭煩的又一波高峰。

『媽媽會那麼不快樂,根本是爸爸的錯。』內心有這麼責備父親的衝動。但她說不出口。

在春來的空氣裡,纖柔如絮飽滿的蒲公英種子逐漸消減。

飛行傘般飄揚的雪白冠毛,一陣風便施施然迷了整座小鎮的眼。搖擺著上升,越過眾多的房頂,向肉眼不可及的遠方,如同一群嬌小的白鳥在麗日的天空裡消失了蹤影。

我長大了,都考上大學了呢,不需要您為我們編故事,您知道嗎?爸爸。不發出聲音地呢喃,那瞬間她眩目地瞇起眼睛,感受到失重的錯覺。
白日夢迫降了,可爸爸為她們編織的夢還裹著自己的肢體,像小孩子吹出來取樂,卻遲遲不破掉的肥皂泡。

***
舞台中出現了候診室一樣的塑膠椅,面向觀眾席。只有男子頹唐垂首,獨自坐在左邊數來第二個座位。不久,右方走來了幾個人,魚貫坐在男子的右方。

裹在黑洋裝裡的老婦人戴上老花眼鏡,蹙眉翻閱著報紙。緊鄰著男子的是位年輕女人,老婦和她之間坐著的是個穿著白睡袍的孩子,正無聊地晃腿,隱約可以看到那雙嬌小的腳丫是光著的。

男子重重地嘆了口氣。他身旁的年輕女人轉頭,溫言問道:「先生,您在煩惱什麼嗎?」她穿著一襲剪裁典雅的珠灰紗裙,花瓣般的下襬垂過膝,烏髮流瀉在肩頭,淡掃蛾眉的妝容讓人十分有好感。

「我妻子懷孕了。她非常的歡喜。」男子說,燈光下他的臉被刷的蒼白,眼眶浮現濃重的陰影,顯得憔悴萬分。「那有什麼不好? 孩子是世界的珍寶。」女人輕笑道。

男子搖頭,用手按著額角,忍著劇痛般低語:「可我無法和她一樣歡喜。如果我和妻子說了,不要那個孩子,你覺得會如何?」,「呀,這可真是...」女人驚呼,猶疑地轉開了視線。

「仁慈的小姐,妳不必安慰我,我心知我有罪。」男子垂下肩膀,再次變回痛苦凝結成的石膏像。

此時婦人將眼鏡和報紙收入隨身的提袋,牽著孩童起身。女子露出憐憫的神情望向男子,也抽身離去。她們紛紛消失在『候診室』,留下男子一人。

燈光緩緩轉暗,琴聲輕靈地流淌。黑暗之中,只聽得到男子告解:「我有罪。」


「我的妻子萬分期望做一個母親,我卻自私地要她在我和孩子中選一個。」,『為何如此?』年齡各異的女性聲音重疊著,一齊問道。

「因為我不可能做好父親呀。」男子分辯,「我的父母都是不懂愛的怪物,那麼繼承了他們血脈的我,豈能成為真正的人類?」,『事到如今你反而意圖為自己辯解嗎?』,「不是的...我...!」


手指用力輾過琴鍵似的不協和音劃過空氣,抹去他的哀求。萬籟沉默,直到小提琴和合聲組成的樂曲如一波潮水湧進舞台空間。從高處投影的幽藍磷光在地面蕩漾,此時『候診室』彷彿置身水底。


三個成年女性身量的人影踏著步子飄入舞台,各自蒙著長至踝邊的頭紗,看不清面目。她們時而揚起頭紗在男子周圍旋轉,翩然起舞,時而匍匐著在男子腳邊喃喃低語,不知究竟暗示著女巫還是幽靈。

「她怎麼可能受得了,不管之後會不會再有孩子。」年輕的女中音哀婉地悲嘆。

「打算捨棄自己孩子的罪人就是你嗎?」沙啞而嚴肅的女低音在舞台上響起,厲聲責難。

「呀,簡直是個惡魔,比自己的父親還要低劣。」清脆的童音嘻嘻笑道。

「那麼誰來告訴我該怎麼做?」男子從椅子上赫然跳起,向虛空中不知來源的聲音怒吼,然而他並沒有得到回答。「你將受苦直到生命的終結。」老婦恐嚇。「你的妻子會帶著你不想要的孩子離開你。」稚子愉快而殘忍地預言。

樂聲消逝。男子跪倒,如同被噩夢糾纏的孩童,抱著頭跪倒在地。幽靈似的女人們隱沒在舞台暗處。其中一個身影悄悄湊近男子。她彎下身用左手將輕紗挽起,探出雪白的手腕。

「我原諒你。我來代替你愛這個孩子。」將手掌貼在男子的頭顱上,年輕女人輕聲宣告。舞台的燈光悉數熄滅。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裡,轟然的一陣海鳴將劇場吞沒。隨後響起的浪潮逐漸遠去,混雜著細碎的泡沫聲,給人觀眾席也正在下沉的錯覺,最後再度歸於寂靜。

皮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鐸鐸自舞台左方傳來,從右上方斜斜地灑落淡金色的光,照亮蜷縮在地的男子。是早晨,應當醒了。伏地的男子緩緩坐起,迷茫地望向觀眾席,隨後他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抬頭張望焦急地問:「醫生,醫生,我妻子怎麼樣了?」

來人穿著神父樣式的黑袍,踩著輕快步伐進入光圈。他屈下膝蓋,安撫地輕拍男子的肩膀,笑著說:「恭喜您先生,是個可愛的女孩!」

男子踉蹌自地上站直,跟著『醫生』離開了舞台。不知何時,他手裡已經拿著艷紅的花束。
***
微冷的夏日凌晨,他在醫院外散步吹風,打算清醒一下昏沉的大腦再回家。
像這樣每天抽時間到醫院陪妻子待產的日子已進入倒數。

夜半時分,負面情感便會像黏稠的淤泥泉湧而出,他唯一能入睡的時間,只有太陽出來之後。有時明明已經睡夠了,疲憊感卻無法消除。

一切起因於那個人突發的病危。

作為父子從來沒有好好進行過對話,現在不講以後也沒機會了。或許是因為無聊的感傷吧,所以在那個人表示『有些話一直想和他說』時,他並沒有阻止對方說下去。

故事是這樣的。小倆口在自己原本的家庭飽受折磨待不下去,便在高中畢業後攜手私奔。他們以為愛能克服一切,但事實是,他們就是不適合。做妻子決定要放棄這段錯誤的婚姻,丈夫無法挽回,只好——。

原本打算離婚的妻子發現時,已經錯過墮胎的合法期限了。

簡直齷齪得聽不下去,他胃裡翻騰,雙手緊握成拳擱在膝頭。如果不是知道真相,以這個社會對女人的看法,生下他來挽留誰,肯定會被認為是母親做的事情。然而卻是父親試圖用世俗要求的母愛來綑綁母親。

捨棄自尊彼此折磨也要把母親留下,父親果然是愛著她的吧。但是夫妻間非得愛到這種程度不可嗎?

終於解釋了那個人不帶惡意卻更惡劣的冷漠以及與之矛盾的執拗。因為一開始,無比渴望他誕生的就是父親。

媽媽並不討厭孩子,卻也僅止於此。她沒有真正愛過他,不像其他母親一樣對孩子珍之若寶,愛之若命。基於義務的愛,終究有其極限。再也受不了時,他便成了絆腳石。

那個人告訴他,孩子出生後,妻子的確留下了,卻總是面露疲態。既然這樣,他本應承擔起這個責任,代替妻子接手才對。但從嬰兒時期開始,只要輪到他照顧兒子,讓妻子閒下來了,回頭看她就是一臉陰霾,讓他心慌。他才明白,並不是照顧孩子讓她疲憊這麼簡單。

於是那個人很自私的,寧願看著妻子偽裝出笑臉在嬰兒床和流理台邊忙碌,也不願面對現實。

愛早就消磨了,竟妄想靠一個孩子把對方留下來。當然最後他還是留不住她。

父親氣若游絲地說著,一臉卸下重擔的輕鬆,自己卻只想要叫他趕快閉嘴。

和老伯同樣年邁的皺臉,看起來竟是如此醜惡。強忍把維生器械拔掉好讓那個人永遠無法再說下去的衝動,他盡快地離開了病房。

自己的出生根本是個大笑話。內心被一股無名的憤怒充斥,他只想找個角落大吼:「夠了,我不想知道這些事情!」

那個人並不是冷血,只是愛的付出對象不包含他。他只是用以維繫妻子感情的紐帶,一個失敗的婚姻的象徵物。

然而就算不想承認,他仍是被那個人撫養長大的。且在這之前,他,還是自己的生父。也就是說,自己身上繼承了那個人的特質,無論好壞。

這樣的父母生出來的他,能當得好別人的父親嗎? 他要如何去面對自己未來的孩子?

要是沒去探望他就好了。讓那個人孤零零死在醫院裡就好了,他後悔地想。就為了讓妻子放心,就為了表示自己已經可以淡然面對了…他沒想到,時隔二十幾年那個人還能再傷害他一次。

原本終於得以平息的傷痕久違地騷動起來,一陣陣地刺痛。是故當妻子對他說「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時,他心中竟然只有恐慌。

「是這樣啊。有孩子了。」機械式地重複剛才聽到的話,頭腦一陣混亂。

「目前才兩個月大,還不知道性別呢。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她望著他笑,雖然有幾分嬌羞,眼神卻已經堅強起來,飽含著母性光輝。他無法直視這樣的她。

妻子已經做好了當母親的準備,那麼他呢, 這樣的他對這個家庭是必要的嗎? 如果自己成為了一個失職的父親...他害怕得不敢想像。困惑之中,他想著:『如果這個孩子消失就好了』

要是他們始終沒有孩子,他就永遠,永遠不用去成為父親,也不用再恐懼了。無意識將陰暗的想法脫口而出:「如果我說不想要它,孩子和我你只能選一個的話,你打算怎麼辦?」抬頭看到妻子受傷的表情時,後悔已經晚了。

驚覺到自己在哭,她慌亂地抹過眼角,藏起自己的淚水。他一貫倔強的妻子徹底將自己武裝起來,眼眶泛紅冰冷地微笑:「呵呵,我不知道你居然是這種人。你要走要留,我哪裡管得著?」

本來想道歉的他也難得動氣,「結婚到現在,你還不懂我?」,妻子吸了下鼻子,努力撐起微笑:「我們最好先分開,各自冷靜一下頭腦吧。」,「房子是妳的,我走。」

轉眼他就在旅館過了三個月。還是工作夥伴勸他『老婆懷孕諸事不方便,凡事讓著她,別讓她動了胎氣』,他放心不下才偷偷去她工作的地方看了幾次。

一旦直面自己的錯誤,就越發心酸。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她道歉:「是我不對。沒有體諒到妳的心情。」,妻子沒有說原諒不原諒,只是低頭撫著隆起的腹部,對他說:「已經知道性別了。是個女孩子。」

淚水最先奪眶而出的反而是他,因為深切體會到自己錯過了這麼多寶貴的時間。含著淚,她笑著問他:「願意陪我去挑我們家小公主的衣服嗎?」

嬰兒車、嬰兒服、奶粉和尿片的牌子、寶寶未來的房間裝潢。儘管不是真心期待孩子的降臨,他多少感染了妻子將為人母的喜悅。

只是,和白天的情緒相反,入夜後噩夢開始頻繁起來。為了不影響懷孕後變得難以入睡的妻子,他決定到客房去睡,總算靠這樣又瞞過了三個月。

有些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即將臨盆的孕婦本人因為體質好,從頭到尾都沒有害喜,自己則因為壓力過大時常需要腸胃藥。

入院待產前夕,他終於對妻子坦白:「我害怕我不能夠好好愛這個孩子。說不定我根本當不好她的爸爸。」記得那時妻子的眼神很柔軟:「你不愛這孩子的話,我一個人來愛。可是,需要你在我身邊,否則就算我和女兒過得很快樂,一切也沒有意義。」

她握住了他的手,暖意給予了他些微的勇氣:「不要怕,有我在。她不是你一個人的小孩,是我們的。」

『而且,你跟你父親,是不一樣的個體。』

長呼出一口氣,抬頭望著夜空,風扯散了薄雲。
當晚沒有月亮,他的心緒卻漸漸沈澱,越發清澄。

就算沒被父母愛過,他也想讓孩子相信這個世界有愛。為了他的孩子,即使不懂怎麼去愛,也想為孩子支撐起一個能相信愛的童年。這是他作為父親的責任。

——二十八歲的他默默預想了很多,實際抱著剛出生的女兒,感受到臂彎裡溫暖的重量,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看進那雙無邪的眼眸時,他眼前模糊,忍不住哽咽。而妻子笑著將他倆一起抱住,溫柔地拍撫他的背,好像自己才是剛出生的那個。
***
放下攝影機的剎那,他們又變回了世間尋常的一對父子。老爸不是專門邀請來的受訪者,自己也不是什麼攝影師,而是他十七歲的兒子。

在附近散步時,姐姐望著遠方結穗的田地輕聲地問:「你覺得爸爸會在裡面說些什麼?」

「誰知道,他們平常就是那個恩恩愛愛的狀態,說不定會說一些老派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情話吧。」他打了個哈欠,隨口答道,沒想到卻遭到姐姐強烈的否決:「太天真了,他可是爸爸喔? 你有看過他對媽說過我愛你嗎?」

他在腦袋裡飛速地進行了一次回想,不太甘願地承認姊姊的論點:「的確。」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好像被蚊子咬了。」感覺到腿上一陣癢意,怎麼抓也無法緩解,他有些狼狽地提議。偷偷往旁邊瞥了一眼,姐姐穿的是長褲。

真狡猾。早知道不要貪圖涼快穿短褲了,他想。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姊姊回望他,露出了然的眼神,看得他心裡發毛。幸好她並沒多說什麼便同意折返。

回來的時候,留言的錄製已經結束。腳架被收了起來,抱著攝影機的老爸用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交還給他(明明是老爸自己的器材),準備去開車。

然而在看到他們又進了屋子後,他滿臉的疑惑,忍不住催促:「還有什麼東西沒拿嗎?沒有的話就趕快回家吧,你們不是要去訪問你媽?」

「沒有那麼急。我們先在這裡檢查一遍剛才拍的片子。」他答道。「這樣啊。那我去這附近轉轉。之前說到的那個老伯的家,我想去看是不是還是老樣子。」老爸說著關上車門。

目送老爸走在田間小徑的背影,他喃喃地說:「說不定已經改建了…」,倒是不太好意思像平常那樣直接潑他冷水。也許是心理上從沒感覺和老爸如此貼近吧。

「你剛才說了什麼嗎?」從廚房後門進屋的姊姊沒有聽清,疑惑地看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他哼了一聲。姊姊也不追問,只是把什麼很冰的東西猛然往他后頸一貼,驚得他差點手滑摔掉跟老爸借來的攝影機。

回頭一看,罪魁禍首還在對他微笑:「喝水吧,今天好像特別熱啊。小心中暑。」按著心臟狂跳的胸口,不客氣地一把搶過。她剛剛去雜貨店買的幾瓶冰水,瓶身還帶著水珠。

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水,他有些心神不寧地問:「我說姐,老爸發現這其實不是學校作業的話,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別騙我說你會怕他。」姊姊撇了撇嘴,「大概正因為我們是親子,所以關於自己的一切他什麼都不說。只有假裝彼此是『完全沒關係的人』,他才會老實把全部的事情講出來。」

「是哦。弄得大家都這麼累,你動動嘴皮子,我扛了攝影機一個下午。」他抱怨。「隨你說吧。他剛才自己錄的那段告白,剪輯完倒是可以拿去給媽媽當他們結婚三十週年紀念的賀禮 。」

話鋒一轉,她興高采烈起來,「對了,我覺得做完這個訪談,回去就能寫出一本大作,你信不信?」,「你乾脆告訴我還會有舞臺劇公演好啦?做什麼春秋大夢!」

「還不快趁現在多拍拍我,未來的劇作家呢!」姐姐快活地大笑。

他忍不住嘆息:「我們家只有我和老媽願意踏實工作嗎…老爸成天整那些器材。」卻被拍了拍肩膀,看到姐姐臉上憐憫的表情:「我不想說得這麼明白,但你懂的。事實上偶爾打工不算正職,攝影師才是。」,被踩了痛腳,他反射性地暴躁:「我知道!」


在姐姐神經病一樣的笑聲中,他按捺著火氣強迫自己專心看片,想順一順剛才拍到的東西倒是真的。一邊看著片子,一邊心不在焉地附和姊姊說的那些廢話。

正在重看拍得不好應該剪掉的地方,他聽到姐姐說:「我啊,以前一直認為媽媽會那麼不快樂,根本是爸爸的錯。」聲音太過嚴肅,讓他楞了一下,對剛才那句話的理解這才姍姍來遲。那個萬年乖女兒的姐姐會這麼想?

「不過,還好我沒有說出來呢。過去和現在,我永遠都還有不懂的事情。長大之後世界變得很難懂。但有些東西,其實一直都很簡單。」她嘆道。

「你說得這麼複雜做什麼。」他抬頭白了姐姐一眼,對她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視而不見。是把簡單的事講成一團亂的她有錯,又不是他理解能力有問題。就她這樣還想成為作家?

幾分鐘後,屋子裡的動靜再度讓他稍微分神。原來是老爸回來了,也是從廚房後門。哦,對了,正門西曬,仔細想想姐姐剛才也是一直躲在陰影裡,只有他還傻傻地在太陽裡捱著暑熱。這對聰明的渾蛋,虎父無犬女。

瞧,老爸正在擦汗,姐姐便給他遞了一瓶水,已經不那麼冰了,總歸還是涼的。呵呵,貼心小棉襖在熱天依舊暖洋洋,不怕爹不穿,只怕爹熱死。心裡亂編著段子,影片已經進行到老爸堅持要自己一個人錄的『對老婆的告白』。

哎喲好噁心,我不想看這種東西啊。他想著,正想關掉,一段話已經鑽進了耳裡,【我始終還是沒有學會愛這回事,作為單字我說得出口,但幾十年來連對妻子我都沒有說過一次。】

【我虧欠她太多,不知該怎麼償還。連一句我愛你都欠奉——】

直到影片自己結束了,那句話還在腦袋裡迴盪。說好直接對媽媽告白,用的卻是第三人稱,以及和想像中不同的話語。有什麼感情在他心裡騷動,還沒為它找出名字。

正陷入長考,姊姊就在一旁嗤嗤發笑,打斷了他的思路。

不堪其擾地瞪她,一點作用都沒有...要知道,天下姐姐多半曾經是獨生女,當過爸媽的小公主,所以特別蠻橫,而且缺乏對弟弟的體諒。

他忍不住嘆氣,拒絕和她計較。但她還沒有消停,這回是用手指戳了戳攝影機,示意他開始錄影。

「你看,那是什麼?」她竊笑道。原來是老爸手裡拿了什麼東西,正從後門走向車子。
他從觀景窗看過去,心裡困惑。難道大太陽下的老爸特別有藝術感?

正在胡思亂想時,他瞥見了什麼,心頭一跳。

把鏡頭稍微拉近停留在臂彎處,他在父親懷裡看見了一捧用舊報紙細心包裹的花束。

花不多,每朵都紅豔豔地,袖珍而可愛。
是媽媽她最喜歡的楊桃花。

*END

後記:寫在[楊桃花]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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