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燈逐次亮起,飽含雨水的雲層壓迫地面,灰暗裡染著玫瑰紅。
這座位於城郊的小鎮彷彿被捲進一團羊毛絮。

三月的風,四月的雨,帶來五月的花香。

濕淋淋的四月也偶有乾爽的天氣,比如這天早晨,小莉笛雅向媽媽借了雕花的金色胸針給玩伴看,還在附近的森林裡摘了些莓子。在這樣的天氣裡玩耍了一整天,當她外出幫媽媽跑腿時,自然不會想到要帶傘。

儘管只是沾衣的綿綿霧雨,身上還是有些滴水。小莉笛雅用她的圍裙罩著藤籃——這裡面裝了爸爸的晚餐,不能弄濕呀。一頭金髮和水藍的裙擺飛張起來。奔跑在鋪著石板的小路,雖然免於泥濘,踩過積水還是濺濕了她的鞋襪。

什麼時候才會到呢?裁縫店可真夠遠!小莉笛雅跑得有些累了,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跑得快過雨滴,決定找個屋簷來避雨。幾乎在她躲好後不久,雨勢似乎又變得更大了。望著外頭的雨幕,小莉笛雅有些發愁地輕聲歎息。

當眼睛習慣了屋簷下的陰暗,她忽然發現她並不是獨自一人。

靠在街邊的木桶上,蹲著一個矮小的影子。
就著街燈滲進來的光看,那是個一身青色衣衫的男人。

個子矮得出奇,卻穿著過大的衣服。略長的鼻頭下蓄著紳士般翹起的紅鬍子,孩童似圓圓的光滑臉蛋,卻有什麼使他顯得蒼老,陰沉而乖辟 ,也許是他的面無表情和頭上那頂女巫款式的大帽子所致。

發現莉笛雅的視線,他忽然咧嘴笑了,眼睛眯成兩枚彎月。
「小女孩,妳好像很困擾呀?」他說,聲音低沉得像個老樵夫。

多麼詭異呀,小莉笛雅想著,姑且禮貌的回應:
「是的先生。我正要送飯給我爸爸,但是這場雨還是不打算停,我又沒有雨傘。」

「妳想要傘嗎?我這裡有。」他有些愉快地說道。

「先生,你...什麼?!」小莉笛雅狐疑地打量他。
他看起來根本沒有帶任何東西,更別說是一把傘了。
而且,如果他有,為什麼不留給自己呢?

「好孩子不該讓人一再重複他說過的話。
我說,我有傘,一把漂亮又結實的傘。如果妳需要,我就拿過來。」

小莉笛雅想了想,終於忍不住好奇心,點了頭。

他跳出屋簷的蔽蔭來到燈光的正中心,小莉笛雅才發現,原來那位先生不是穿著太大的衣服,而是在衣服外裹著一件斗篷。從頭上的帽子到腳上的鞋子,全都筆挺而翠綠。

這位先生頂著雨原地轉了三個圈後,用腳跟煞住,撫胸向她鞠躬行禮的同時,以流暢的動作撩起斗篷,神秘兮兮地從底下抽出一把檸檬綠的傘,砰地一聲打開了,遞給屋簷下的她,架勢好似他拿著的是朵帶著露水的鮮花。

這一連串舉動對小莉笛雅來說都像是極盡華麗的戲法。

「好厲害呀先生!您是怎麼做到的!」
接過雨傘,小莉笛雅也踏進雨中,驚喜地讚歎。

「大驚小怪,這對妖精來說還稱不上絕活哪。」他很受用地挺起胸膛,接著立刻想起什麼,攤開了右手,說:「把妳身上所有黃金交出來。身上沒有的話,我就會一直跟著妳。到了妳家再不給,我就要降下惡運。」

黃金?!可是她哪裡有呢?
小莉笛雅驚慌失措,然而她立刻想起口袋裡的金胸針還沒還給媽媽。

「看妳的樣子,肯定有吧,交出來,否則我要跟著妳到天涯海角。」他威脅道。

但...那是媽媽的啊!
小莉笛雅想要抗議,看到他的眼神連忙把話吞了回去。

她哭喪著臉掏出雕花的金胸針,
被那位先生狂風一樣捲了去,毫不在意雨水地對著燈光打量。

歪著頭左瞧右瞧,他臉上露出瘋狂的笑容,連大大的眼睛都在發亮,
縱身一躍,就出現在煤油燈的上頭,讓小莉笛雅一頓好找。

「鳶尾,象徵純真,彩虹與光!
看看這個!真是好東西。至關重要的是,這可是純金!」
那位先生浮誇地連聲讚美。

「先生我能不能把傘還給你!」小莉笛雅鼓起勇氣對他大喊。

「不行,不行。何況有了黃金,誰在乎淋不淋雨?」
他大笑著在煤油燈上踢踢踏踏跳起了舞,轉個身就像一縷輕煙消失在雨裡。


裁縫店裡的鐘擺呼應著窗外的晚間小雨,滴滴答答。
打開門時,小莉笛雅受到了熱烈歡迎:「親愛的,我可餓壞啦!」

她看到爸爸的臉,鬆了口氣,
隨即又想到胸針被拿走,媽媽或許會罵她,就忍不住抽噎起來。

爸爸和其他店員慌張得很,連忙圍上來哄她,
從她那裡問出原因後,一陣譁然。

「穿得一身翠綠,要求金子的矮人?是矮妖啊!那是種比人類的奸商還死要錢的妖精!沒什麼傷害但有時他們真讓人毛骨悚然。」

「莉笛雅才不是壞孩子呢,好能幹哇!
你們看,她送來了她媽媽做的三明治,一塊也沒少。」

「是啊,何況矮妖可難纏了,沒有被跟上已經算幸運啦,
一般誰會帶著黃金走在路上呀?」

「我表弟住的村子裡有個無賴向矮妖買了酒被纏了半年多,
居然為了弄一枚金幣好讓矮妖放過他而跑去工作!真是奇了!」

滿屋子的人都忙著說話。最後,當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爸爸對她說:「親愛的,妳沒事就是最讓我高興的好消息了!而且妳看,這確實是把漂亮的傘!」並且貼著她的小臉兒,給了她一個大擁抱。

於是小莉笛雅也破涕為笑:「爸爸你的鬍子扎得人家好癢!」
***
矮妖喜歡一切黃金或看似黃金的事物,這是天性,和龍會在作為睡床的洞窟堆滿財寶,並用灼燙的龍息焚燒所有入侵者的執著,幾乎不相上下。

巨龍是從何取得牠們的財寶,矮妖先生不得而知。
但他可以自豪地說,他們的黃金大多是靠自己賺來的。
沒有比矮妖一族更擅長花言巧語和討價還價的商人嘍,哪怕是惡魔!

即使人類因此對他們倍感厭惡,又有什麼妨礙呢?
下一次遇上他們時,人類仍然會掉進陷阱,在矮妖的軟硬兼施下乖乖買下東西。

矮妖先生絕不承認他們會被黃銅唬過去,
如果所有人類都知道不是非黃金不可,就沒人會再給他們最愛的純金啦。

龍的巢穴不是那麼常出現的,牠們也更看重財寶的價值而非閃耀與否,矮妖先生完全不擔心自己的黃金會被那些大傢伙看上。當然若真的打不過,放棄一點點累積起來的金子也是無可奈何的,保住了命,黃金還會再有的!

至於其他種族的盜賊,他是全不看在眼裡,作為矮妖,他有許多辦法讓他們掉進獵人的陷阱,或是受困在迷霧和沼澤之中好幾天。

成群結隊的混帳烏鴉是他唯一應付不來的對手,趕了又趕永不厭煩!

那天矮妖先生也和一群烏鴉周旋了大半個早晨。牠們因為他忘記關窗戶,就跑進來啄他收藏的金紐扣。夠了他不過離開房間一會兒!這些狡猾的壞鳥!喜歡閃亮東西的傻瓜!

聽到敲門聲時,矮妖先生才剛把紐扣全部收好,氣得吹鬍子瞪眼。

不耐煩地去應了門,門外是個金髮的人類女孩,
大約是不熟悉森林裡的小路,裙角都是被灌木的樹枝勾破的痕跡。

「幹嘛,小女孩,你也想偷我的東西嗎?」
他抱著手臂,抬頭怒視比他高出一大截的訪客。

「矮、矮妖先生,不好意思叨擾你。我想換回小時候用來和你買傘的黃金胸針。」女孩交握著雙手,戰戰兢兢地說。矮妖先生終於認真凝視起對方,這讓女孩更不自在了。

噢,他不記得這張臉,但他記得那枚鳶尾的純金胸針。
所有事情矮妖先生都沒忘,只是全部堆在抽屜裡,需要把它整理出來。

「用什麼換?」這回矮妖先生倒是愛理不理的。要把他收藏已久的東西換走,總是沒有賣東西給人類,強迫他們拿出金子要讓他興奮。

「一大束我的頭髮,可以嗎?」她提議。

矮妖先生斜眼打量她,而女孩渾身僵硬地回望。

的確,這女孩的金髮非常的閃亮柔順,
就像金線織的綢緞或融化成液態的黃金。

她大概是從哪裡知道了小道消息,矮妖先生想。畢竟有些窩囊的矮妖就是會滿足於黃銅水龍頭這種玩意兒,流言會傳出去並不奇怪。嫌棄歸嫌棄,他也沒有挑剔成那個樣子,原來那把傘就是人類用一兩個銀幣便能買下的,他還擁有了一枚精緻的胸針好些年,夠本了。

沉吟片刻,他說:「這個可以。成交。」

矮妖先生爬上梯子取出了金胸針,
接著在他滿屋的抽屜裡摸出一把剪子,交給女孩。

要是這女孩敢給他幾根頭髮就了事,他就親自把她的長髮全剪下來,
矮妖先生坐在圓木椅上想道。

誰料這時,女孩竟然把剪子放進圍裙口袋,推開門轉身就跑!

這真是太讓他意外了,矮妖先生驚得從椅子上栽了下來。

「女孩!回來!把剪子還來!」那雖然不是黃金,卻是銀造的剪刀啊,可以逼人類付上好幾枚金幣的!他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追了出去。

「對不起!對不起!我無論如何都需要這把剪子!」
遠方還聽得到那女孩的聲音,他卻找不著她去哪兒了。

照理說,這裡是他的老巢,誘導她被困在森林裡好逮住這小偷,完全不在話下,
然而,不知道什麼東西妨礙了他對人類女孩的追捕——

該死,是他們的神嗎?真不講道理!連失主去捉拿耗子也要被視為對祂子民的加害!若是那些現在已經陷入沉睡的遠古諸神,肯定不會做出這種一面倒向人類的任性判斷!

失去了線索,他只能氣憤地在原地跺腳咆哮:
「我沒說要賣給妳,何況妳根本沒付錢!妳這竊賊!烏鴉!」

沮喪無比地回到自己的屋子,矮妖先生打算埋在金幣堆裡數上整天。
那些都是他把普通的東西吹成寶貝,賣給人類得到的財富。

當然他不至於賣破爛,但人類往往要拿到手才會發現,不是老舊就是微妙的不合意,或更甚者,從迷湯裡清醒後驚覺那玩意兒根本無處可用。而且由於他每次都盡可能榨乾他的主顧,他經常能得到數倍於物品價值的黃金。

直到夜晚來臨,換上苔蘚綠的睡帽,
矮妖先生才想起,多管閒事的或許不只人類的神祇,還有其他妖精。

如果是獨角獸,是可以完全不被他發現地奔馳在森林裡的,鬼祟程度堪比能在瞬間把背上的旅行者拖進湖底的水棲馬,偏偏卻是人類的夥伴!

那女孩肯定是處子。整天對人類垂涎的無聊種族真是愚不可及!
他猛地沖出門外,撿起石頭丟進夜裡漆黑的森林。

沒有半聲痛呼,倒有什麼窸窸簌簌地從灌木叢裡逃跑了。
矮妖先生覺得解氣不少,重重地大踏步走上臺階,甩上木門。

***
午飯時間,矮妖先生的煙囪正吐著大團燒柴的煙和蒸汽。

有什麼生物爬上他用埋在土裡的大石塊排成的門前臺階,
放了什麼在門外,然後踩著落葉嘎吱作響地匆忙離去。

正在壁爐裡煮蘑菇湯的矮妖先生感覺很受打擾,推開百葉木窗,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個穿著燈籠褲和靴子穿越樹叢,金髮編成辮子盤在腦後的背影。看到金髮,他立刻想起他的銀剪子,差點控制不住從窗戶跳出去用湯勺追打她。

不過,又還不確定是不是她!
比起卑劣的烏鴉,現在鍋裡的蘑菇湯更需要他。

矮妖先生回到壁爐邊,用略長的鼻子往半圓鐵鍋中深吸了一口氣。

「啊哈,美味。」

又攪拌了一會兒蘑菇湯,他的脾氣平復下來了,打開門去看看,那兒擺著一個毫不華麗的木盒子。他沉默地盯著腳邊的路障,決定還是拿進來檢查再決定要不要把它扔得遠遠的。

『親愛的矮妖先生,很對不起做了這樣的事,我一直很細心地保養那把剪刀,它為裁縫店帶來了幸運。他從上方城鎮回來後,向父親表示要和我共同繼承這家裁縫店。這是我承諾過要付給你卻遲來的一大束金髮。

雖然並不特別富有,我們現在很幸福。』

什麼玩意兒?讀完了信,矮妖先生懷疑人類的頭腦出了問題。
那是一把純銀的剪子,不應該變賣了換錢嗎?

至於上方城鎮,他知道,就是那個在天上盤踞的,有著不尋常氣息的大傢伙。好幾次他差點把它當成遠古的飛龍呢。

從那裡回來的又是誰?這女孩說話真夠沒頭沒腦。

女孩隨信附上的是用金髮編制的,約一指寬的美麗帶子。另外還有一串香豌豆花環。那是四月新婚的人類會在婚禮上裝飾的花。他恍然大悟。

啊哈,是那個傳言!矮妖先生自己也聽過的,但從來沒有人類會老實向他報告實際情形,他也就沒當一回事。

「雖然我老是威脅不付錢就要降下惡運,沒想到帶來的卻是幸運,多麼諷刺。」

矮妖先生嘀咕,「應該和人類多要一點金子的!」
又想起那女孩壓根兒就沒付錢,他氣得從鼻子裡哼出聲。

什麼意思!要我祝妳新婚快樂?
偷了矮妖的東西還指望祝福?看我不詛咒你們!

然而他只能在森林附近弄些惡作劇,使點憑空搬運和來去如風的小技倆(很多妖精都會,這真的不算什麼),並沒有甯芙源于自然的力量,也不像無頭騎士潑上一盆血就能讓擋住她們馬車去路的人類被死亡擄獲,想想只好作罷。為什麼物品會帶來幸運還是惡運不是由他自己決定?矮妖先生很不滿。

金髮總好過沒有(雖然需要保養,否則幾十年就會失去光澤),他還是收下了,
甚至在門後掛起了那個花環,末了還要咬牙切齒咧出一個鬼臉。

偶爾他看到香豌豆,就會想起那個人類女孩,想起那年特別混帳的烏鴉。說起來金髮雖然是他應得的,香豌豆花環卻是他第一次從人類那裡得到的禮物。

當然,他絕沒有因此原諒她,畢竟,花花草草比起金幣,簡直不值一提!
想收買他,沒門!矮妖先生在心裡鄙視道。

他忘記去數時間的流逝,或者該說,對矮妖先生而言,經過幾次四季更迭都仿若一瞬間,「戰爭爆發了,班西們夜夜在鎮裡徘徊,尖叫哭喊。」有陣子未見,女孩再次進門時,一開口就是這消息。

矮妖先生挑眉。報喪女妖聚集在一個平凡的小鎮?這可不尋常,她們為什麼不去兩軍交戰的戰場,去人類軍隊駐扎的荒地哭喊個十天半個月啊?他撚著紅鬍子想道。

「我們打算要去中立的上方城鎮。這些年我們賺了不少錢,這是換來方便逃難時攜帶的金條,我想和您買點東西。」這次她的態度倒是很從容。體面得不像個做過賊的。

「我沒有賣護身符。妳應該要去找個女巫。」他沒好氣的說。

「不是的,請隨便選一樣吧。」那女孩搖頭後這麼說,
「任何您想用這個金條賣給我的,都行。」

「別心急,妳這小老鼠,我要確認金條是不是真的。」
他故作冷淡地說著,心裡在大肆歡呼。

要不要拿了金條直接把她趕出去呢,讓她空手而回?不不不,讓他賣點『什麼』給她!他想要選個這女孩拖不動的,或是特別噁心的!或許還有人類會覺得兆頭不好的?

當他回頭惡意的看著女孩時,
她很安適地坐在圓木上對他回以微笑,儘管有些駝背。

當年她剪下來的頭髮被保養良好,仍舊金燦如黎明的第一束光。而留在她頭上持續生長,那些被梳理得無比齊整,用髮網結在腦後的頭髮則滲進一絲絲灰白。本人胖了些,疲憊了些,皺了點。

噢,她不是女孩了。她變成了女人,還是個年老的女人。

想了想,矮妖先生決定送她一份真正的禮物。
他拿著容器走進他的後院。

水晶罐子裡放滿了寧芙祝福過的開著黃花的酢漿草。
誰說要四葉才幸運?翠綠的三葉是最好的!

「它會一直這樣子,很久都不會枯萎。
如果枯萎了,愛丟就丟,愛留就留。放心,不是詛咒。」
矮妖先生把罐子推過去,坐下來開始擦拭起金條。

「我不會丟的。」她說。肯定還是很平靜,真無趣。
嘖,人類。矮妖先生不置可否。

「先生,您之後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繼續和我寶貝的黃金過生活呀。
我在這裡過了幾百年,還沒見過人類能趕走我的。」他嗤笑。

「願人類的戰爭不會波及您的生活。」
她滿臉誠懇地說——好像她真的在乎一樣!矮妖先生冷哼。

「少瞎操心,烏鴉嘴!再見不見,回來了也最好別來煩我!」
他不客氣地趕她出門。

女人也不慌,朝矮妖先生欠了欠身,走下臺階。
她戴上帽子回望片刻,轉身消失在森林裡。

等到女人走遠了,站在窗邊的矮妖先生輕微地歎出一口氣。
人類怎麼這麼快就長大了?他撓撓耳後。

又繼續欣賞了大半天,矮妖先生才把金條放進了其中一格抽屜。

***
天空開始常年霧霾,鎮子和城市接壤地帶矗立的成排高大的煙囪,冒著滾滾的灰煙。媽媽總是向鄰居自豪的說:「紡織工業再怎麼樣厲害,我們的裁縫店都會留下來,我啊,是不會讓我的寶貝莉笛雅去當什麼女工的!」

但是最近去城市裡工作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回來時總說,繼印花棉布後很快就要連衣服都用工廠大量生產了。這樣下去,她們家會不會淪落到必須歇業?

在本地過得艱難,從事手工的匠人很多都想去發展中的上方城鎮試試機會,
那個人人都在談論的浮島,如今彷彿夢想之地。

幾周前,在店裡做學徒的,大她一歲的戀人,也在父親鼓勵下去那裡歷練了。看著他抱著行李和那麼多人擠在鐵籠一樣的大箱子,發動機的聲音震耳欲聾,他笑容滿面地向她揮手道別,逐漸消失在天空裡。她撐著微笑,心卻隱隱作痛。

萬一這箱子中途掉下去怎麼辦?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如果裁縫店在他回來前就被迫關門......

矮妖賣的東西雖然不像他們自己說的那麼好,然而人們遇上他們時還是會買下,
因為經過矮妖的手得到的物品,能帶來幸運。

書本帶來學術上的發現,器物使生活安康,
裝飾品則讓佩戴的人在社交上無往不利。

又例如小時候買下的那把傘,雖然傘柄上有古怪的雕花,拿著不太舒服,
但出門時她會不自覺握住傘柄從傘桶抽出它的當天,往往都會下雨。
她再也不會因為忘傘而淋濕。

這事不知道矮妖先生自己曉不曉得?莉笛雅曾經好奇過。

更甚者,人們之間傳說,能發現矮妖的巢穴從中偷出財寶的人,
將會擁有足以逆轉劣勢的非凡運氣。

流言不知從何而來,許多都指向一夜翻身的富商,特別有成就的學者與獲得賞識的鄉下貴族。聽到帶著嫉妒的抹黑,當事人卻並不因此被冒犯,反而會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久而久之,便成了似有根據的奇譚。

如今這虛無縹緲的『運氣』,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年輕的莉笛雅.泰勒默默做了個危險的決定。

***
鎮子附近賣草藥的薩曼莎婆婆,沒有人說得出她究竟幾歲,老一輩都說她是個逃過無數次獵巫的『妖婆』或『女巫』——現在也沒有人在乎她是不是真的女巫了,能治病不就足夠了嗎?

爸爸說蒸汽火車剛開上鐵軌時,大家也害怕得像是看到巨龍離巢。現在人人都沒神經地坐著東奔西跑,還流行攀比車廂的等次。人類是種擅於習慣的生物,她想。

無論如何,當她想牽扯上那些不可思議的,關於妖精的事,第一選擇自然是這位年邁的女士。

位在鎮子邊緣臨近森林的地帶,她的屋子完全不像想像裡那麼陰沉,被粉刷得十分可愛,莉笛雅一看到就對薩曼莎婆婆多了幾分好感。

「謝謝妳烤的餅乾和蘋果派,讓我們來點薄荷茶吧。」薩曼莎婆婆很親切地招待她坐下,聽她說了一下午的煩惱,糾正推測裡不合事實的想像,為她的計畫添磚加瓦。噢,莉笛雅的話多得讓她自己臉紅!

然而,正當莉笛雅完善了她的點子時,薩曼莎婆婆卻說:「如果妳不願付出黃金,而打算用計謀取得他們的物品的話,我沒什麼地方可以幫上忙的。去教堂祈禱吧,親愛的。」

她豎起手指輕輕噓了一聲,示意焦急的莉笛雅繼續聽她說:「我不是拒絕妳,泰勒小姐。雖然那不是我信仰的神祇,但你們的神有種霸道的慈愛,在防止妳受到矮妖報復的層面上一定有幫助。」

「再來,妳一定要非常冷靜。我會為妳準備一劑草藥,使妳沉著而充滿勇氣。
收好我畫給妳的地圖,妳不會希望迷路的。

帶上些獨角獸喜歡的野草莓和山櫻桃吧,他們會很樂意幫助純潔的人類的。
除非......泰勒小姐,以防萬一,容我失禮一下:妳是處女吧? 」

莉笛雅對露骨的揶揄滿臉通紅,含糊地點了下頭。
天啊,現在她能肯定,薩曼莎婆婆的確是個女巫!

坐上獨角獸時,莉笛雅傻氣地一味擔心剪子帶來的幸運要是浪費在逃亡上可怎麼辦。她滿身灰塵落葉地爬下獨角獸的背,餵牠們吃莓果,目送牠們依依不捨地回到森林,始終都渾渾噩噩。直到她徒步抵達薩曼莎婆婆位於森林邊境的家,為了各種方面的安全借宿一晚時,才真正放下心來。

不知是否真如莉笛雅所願,剪子帶來了幸運——
她在兩年後盼回了她未來的丈夫,而裁縫店一切安好。

儘管工廠確實開始大量製作統一款式的洋裝和襯衫,
這家小店的手藝仍舊被鎮上居民們眷顧。

她第二次造訪矮妖的屋子是在婚禮的前幾天,這回她沒有進屋,將裝有她的頭髮編織成的帶子、花環和信紙的盒子放在門口就轉身離去。

莉笛雅畢竟是對矮妖先生做了過分的事。她還沒有勇氣去面對他的怒火和報復。
然而,莉笛雅不後悔。再重來一百次,她還是會這麼做。

望著森林外等待她的丈夫,她的歉疚轉變為滿溢心房的柔情和感謝。


第三次,就間隔得很遠了。

上個世紀已在十多年前結束。她的兒女都接二連三地成年,她自己也蒼老不少。莉笛雅有預感,此去可能永遠不會再回到故土。這幾年攢了很多錢,生活寬裕不少,她知道她如果想做某件事,這是最後的機會。

第一次進入矮妖先生的小屋,是為了犯下罪行,
第二次踏足這裡,則是為了補償自己的過錯。

她是否應該再次請求他返還那枚胸針?然而莉笛雅又改了主意。母親早已不在人世,要那枚胸針也沒有意義。如果想要把它還給母親,應該更早些的,無奈她如此膽小。

讓矮妖先生決定她這個小偷配得到些什麼吧,她想。

莉笛雅並未期待矮妖先生的原諒,但最後誰能料到,她竟然有幸得到他的祝福?
這對她來說好得過頭了。

然後,無論再怎樣不捨,戰局終於逼得他們不得不啟程。

有生以來第一次搭上的運輸艙,比莉笛雅的丈夫當年前往浮島時的那座更寬敞,也更擁擠。舊有的欄杆上加裝了鐵絲網,因為逃難的人潮多到有些乘客必須緊貼著壁面,才能勉強塞進來。沒有人會為此抱怨,畢竟,保住命比舒適要重要太多了。

莉笛雅抱著她的行囊,心臟跳得好快。

她努力讓自己專注地想著包袱裡那個裝滿三葉草的水晶瓶,
想著她和她的家人一定會平安,想著這場戰爭對妖精一定也不算什麼。

成群的漆黑戰鬥機,蝗災般席捲了東南方向遠處的天空,彷彿十誡裡末日般的光景。炮彈削過建築物,將她生活了近五十年的小鎮和整片夜空染成火紅。班西拔尖嗓子哭嚎得淒涼無比,像在哀悼死在那一夜的人,又像在控訴他們的遺棄——不管哪種,都只是人類擅自對妖精做出的想像罷了。

她不無唏噓的想著,在運輸艙的晃動中緊閉眼睛持續祈禱。

***
祖父母的童年和羅曼史,總是孩子們百聽不厭的故事。

莉笛雅人生中唯一的一件犯罪前科,緊接著丈夫小時候在農村的趣聞登場——
關於他怎樣為了爬到高處把小貓從牛棚的梁上救下來而惹毛了母牛,被困直到他父母來救他。

當莉笛雅說到溫柔睿智的女巫,孩子們眼睛發亮,當她說到獨角獸突然奇跡式地出現,讓她坐在背上,微風一樣輕巧無聲地飛馳過森林,而矮妖先生在後頭咒駡不休,他們緊張得坐立不安。

「奶奶,我覺得妳這樣很不對!」
當故事告了段落,小孫女坐在莉笛雅的膝蓋上,嘟囔著搖頭,
她梳成一對馬尾的亞麻色頭髮跟著晃動。

「那,該怎麼做呢?」她的丈夫逗起這女娃。

莉笛雅也笑著問:「奶奶是壞蛋,偷了東西,是不是應該把剪刀還給矮妖先生?」

「不!」小孫女清脆的聲音讓她的祖父母都吃了一驚,
「你應該再和矮妖先生買點什麼,付很多很多的金幣給他!這樣他才會高興!」

「是啊妳最聰明了,以後回去奶奶的故鄉見到他,妳或許可以幫忙這麼做,凱倫小寶貝。」她的哥哥嘲弄道,立刻被妹妹的腳丫狠狠踢在肚皮上,滿地打滾。直到孩子的母親喊他們去端熱飲,才阻止了這場紛爭。

其實她早就這麼做了,莉笛雅想。
但她不會告訴孩子們,不想讓故事在他們的心裡劃下句點。
她希望這件事是未完的,待續的,而非早就褪色的過往。

莉笛雅寧可相信她的青春,她的童年,隨著貪婪又可愛的矮妖先生一起根植在森林之中,每逢雪融,歷經陣雨,就會再度盛開。

現在浮島連幫忙家務好交換食物的家庭精靈都很少有,
更別提他們撤離時那群堪比空襲警報的班西。她們後來怎麼了呢?

據戰後才遷徙到上方城鎮的人們所說,像是一口氣預言了太多死亡,戰爭末期,
自古就時不時會在夜裡跑去有人將死的窗下哭嚎的班西,幾乎沒有再被目擊。

那場世界性的戰事後,牠們好像淡出了人類的視野,甚至逐漸從日常化為杜撰的傳說。如今,妖精們是否都平安?

莉笛雅不說話了。此時客廳裡也默契地無人想打破寂靜。
她坐在冬日的爐火前昏昏欲睡,窗外是比地面早了幾天降臨的大雪,
比她的頭髮更銀白,覆蓋了這座漂浮於高空的島嶼。

丈夫悄無聲息地為她抿了抿羊毛毯。
孫兒們靠著她的膝蓋喝熱巧克力,有些沒規矩,但是十分滿足地咂嘴兒。

浮島上是有森林的,如果還有矮妖,她會和所有年輕的孩子說:
不要輕率地和矮妖買東西,他們都是一群奸商。

哎,當然,要是願意多付出幾個金幣,
他們會賣給你一份貨真價實,比純金還貴重的幸運。
****
後記:

試著投稿聯合報副刊,不幸被刷下來。嘛,反正是第一次嘗試。
雖然想到如果稿子通過了,八千字能得到快一萬多元的稿費就有點心酸...

開始於一戰前,結束於戰間期,蒸氣龐克風的架空奇幻文。

剛進大學時寫的童話風段子,寫了賣傘的矮妖和女孩,當時矮妖是小男孩的形體,用來買傘的也是金髮,可愛歸可愛總覺得沒頭沒尾。一直想增加沉重點的元素來提升做為正劇的份量,改寫卻一直沒能成功,後來因為整個磁碟的文都消失了,未完稿的段子在網路上沒有備份,只好放棄。

沒想到會有機會將它寫成完整的故事,雖然錯過擂文了。

【青衫.花.鳥】這麼古風的主題,寫西方奇幻的話大家會不會嚇到呢?
抱著這個想法,這篇故事就誕生了。

另取的標題我思考了很久,從故事裡的元素去取自然也是可以,不過最後還是定為象徵意義的Golden Locket,意為掛有匣子(可以收藏照片或物品)的純金項鍊。

矮妖先生和莉笛雅的雙軌敘事真正串起的,
是她無論甘苦都只有一度,珍貴無比的人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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