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撲面而來,牛車慢悠悠地走在偏僻的小路上,
沒人說話,大夥兒都熱得暈頭轉向。

「南方,可好玩了!」
這麼喊的不是我,是旁邊那個傻氣的小廝,我連忙把他撈過去捂了嘴。

「蟲子都這麼大,還有果子吃,為什麼不好嘛!」他委屈地說。

也只有小孩子有閒心歡喜啦,
說是貶到南方,咱們可不是要在蘇杭落腳啊,傻了吧唧!
這話就算讓夫人老爺聽到不打死你,姨娘們聽到也要掐得你半死不活。

車駕路過江南即將往更南的地方前進時,夫人的淚水比黃梅時節的雨還密,據守夜的說,客棧都謠傳起有女鬼作祟,衣袖潮得天亮我去伺候她更衣時都乾不了。

唉,別提了,回想起老爺貶官的事我心裡就難受。

燕地還是涼爽的天氣,剛到南方時,衣裙底下,胸口背上全是細密的汗,
梳好的頭髮都塌下來,悶得快不能呼吸。

輕薄的夏衣是好多啦,誰料換成身上滿是紅腫,
蚊蟲兇猛得很,出去打雜時恨不得頂著蚊帳呢。

雖然老爺是犯了什麼事,我們下人不敢刺探,
也聽不懂文謅謅的罪名,只知道要跟著主人被流放了。
犯了事的都往南方去,這總沒錯啦。

官職升了,卻是去南蠻之地做大官,那兒天候潮熱,又多毒蟲瘴癘,
今年瘧病明年瘟疫,誰有命享受呢,何況偏僻得鳥不生蛋?
***
第一年,夫人到宅邸就病了一場,那麼破,就算是我也要暈倒。

姨娘都吵著要回去,老爺一路和夫人對泣,
哭夠了倒是鎮定些,指揮我們收拾箱籠。

宅邸挨著林子,附近的人說,可能有野豬和野熊出沒。
嚇得我們頭一天點著整晚的火把輪值,就怕有猛獸下山咬人呢。
這裡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呀!

「柳兒姐姐蓮兒姐姐妳們快看!這蟲子可漂亮了!」

那傻小子硬要湊熱鬧,才剛過上半夜,
就從樹叢裡摸出幾隻蟲獻寶,夜裡頓時響起陣陣尖叫。哎,這惹禍精!

其他守夜的人睡眼惺忪地提著鋤頭棍棒衝過來,
發現不是來了猛獸,氣得把他拎起來打了一頓屁股。

土人男女臉上都黥著怪模怪樣的刺青,好似罪犯,剛開始有人和我說話,我就抖得跟篩子一樣,後來倒也習慣了,因為不得不向人打交道呀。

倉庫裡的米不夠吃,想餵飽所有人,就得做農活。
若是在京城,向挑米賣菜的買就行,可這兒沒有市集,
也只能請人來教我們這群門外漢了。

老爺分到的那塊地先前是有人種的,託人照料,現在稻穗正飽滿。
但咱們雇不起其他人手,收割和明年的播種都必須靠自己。

起初幾天連女眷也得親自下田幹活兒,腰腿酸痛得很,
在京城裡,哪裡受過這樣風吹日曬的苦頭!

手佈滿了水泡,臉也曬得粗糙了,唯有姨娘和夫人依舊嬌嫩得花兒似的,
我們這些原本跟著主子吃好用好的丫頭,夜夜都捧著手哭。
每日總要問天,這樣的生活何時到頭?

在折騰裡很快就過了一年。
老爺開始和同僚出去踏青作詩,他說這裡山水不錯,京城裡人多,也沒什麼好。
剛來那會兒總是唉聲歎氣的老爺好像不見啦。

姨娘病死了一個,那年沒有鬧瘟疫,可是她莫名便高熱不退,才幾天人就沒了,多麼可怕。另外一個倒是沒有水土不服,還生了個小姐,細皮白肉的雪娃娃,真怕在南方的太陽下曬一會兒就融了喲。

沒有金鎖片也沒有錦繡的繈褓,更沒有滿座的貴客,小姐的滿月酒席只請了幾個官老爺,他們的夫人,和幫過我們忙的村民,這兒的人都用白瓷調羹舀起一杓來敬酒,我們看得煞是有趣。

姨娘還嫌辦得簡陋,說的倒容易!
若不是廚娘心靈手巧,那點食材哪能整成幾桌酒席哩!

宅邸附近村裡的大娘教會我們好多事,現在我會採竹筍,會從雞窩裡掏蛋,會打水還會編竹籃。春天的野菜可口,夏日蟬噪的向晚在溪水裡湃的瓜滋味也美極啦,我們雖然是下人,這點享受還是有的。看屋外那片青青的稻田,還有灶後滿籮筐的蔬果,四時各不同,南方溫暖多雨,糧食是不用煩惱的。在酷寒的北地時,從沒想過冬季可以如此宜人。

聽到其他丫頭的怨言,我也不再附和。
她們真把自己當官家小姐啦!又不是在京城,誰在乎塗脂抹粉呢?

能吃飽才重要,才有力氣幹活啊!

反正大家都曬得一般黑,土布裁的藍衣裳雖然素淡,
繡點花兒就美了,穿著也挺舒適,那些愛攀比的,要哭自己去哭吧。

夫人呢?唉,整日鎖在佛堂,只希望佛祖慈悲,
讓皇上氣消了,老爺才能早日被調回京城。

我沒爹沒娘,就看老爺夫人過日子,真不知道該拜託佛祖保佑哪邊呀。

***
這年,鬧了場大水,附近村裡的大伯大娘叫喊起來,連夜砸門要大家快逃。
說時遲那時快,水勢很快就漲到了膝頭,宅邸裡亂成一鍋粥。

剛在其他丫頭的尖叫聲裡收拾好細軟,
這時我想到:有沒有人去喊夫人逃命!

我領著平時要好的幾個丫頭,往佛堂奔了過去,
遠遠就聽見小廝拼命地在敲門喊夫人出來。

夫人念佛時,佛堂總是上了門栓,看門的小廝,那個頑皮的鬼靈精,雖然也長了幾歲,是個小夥子了,憑那點兒氣力依舊撞不開門。

夫人為什麼不開門呢?

我急得很,把包袱交給其他人,自己爬佛堂的窗進去。
一看,燭臺倒了,蒲團飄在水上打轉兒,水淹過了腰,
夫人半身都浸在混濁的水裡,慌得幾乎哭了出來。

得趕緊救她呀!我心裡是這麼想的,可不知為什麼,門推不開了,重的很。似乎是被大水給壓住了。我拽著夫人爬窗戶,終於出了佛堂。

她的髮髻散了衣衫沾滿泥濘,其他人跟著我們爬上屋頂,也是同樣狼狽,那小廝竟是不見蹤影。再低頭望去,嘩,整片水勢滔滔往腳底下逼過來,早已來不及去救。畢竟看著他長大,我心裡一涼,怪難受的。夫人閉著眼睛直念佛,不,不只夫人。我們都在求佛祖保佑,不要讓洪水把我們沖走啊!

那一夜無比漫長,只有夜色裡沸騰似隆隆的水聲,還有其他丫頭的啜泣。她們是家生子,爹娘和手足都跟來了南方,熬過了路途,不想卻在這裡遭遇了災難。現在主屋那邊不知道怎麼樣了?

待天明,水終於退了,我們總算是渡過了這場大劫。
可屋頂那麼高,我們嚇軟了腿,下不來佛堂的屋頂,困了大半天才有人來救。

主屋的門被沖走了,屋裡庭院也亂成一團,
有些人就這麼不見了,所幸很多人還活得好好的。

看門的小廝命大,攀上了屋後的一棵大樹,沒被捲走,
等水退了,他愁眉苦臉的跟著其他男丁下地刷污泥,直嘟囔:我怎麼就這麼倒楣。

這廝,拔了個子,越發沒出息了!
我把袖口的水擰乾,又氣又好笑。

要我說,南方,也沒什麼不好。
比起往西北喝風砂,這兒挺好,挺好。

何況,有命在,哪兒不過日子呢?

***
和【南方】同個題目的擂文。
試著反轉創作方向寫絮叨的歡樂文。

貶謫多以文人的角度,悲風苦雨裡故作瀟灑,
但主角若是換了個務實的丫鬟,或許只要跟著主子,
不管到哪也只是日常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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