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沼  

我並不想死。可是我會死的吧,再這樣下去。
饑餓和寒冷將體力耗盡後,就算再健康的人也遲早會死。

「啊,怎麼會這樣...」
低聲咕噥著,我設法挪動腳踝,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這真的,真的讓人非常困擾。

我現在雙膝以下都陷入潭水,或者該說,漆黑的沼地裡。被光照射的水面下隱約有在流動的痕跡,但任我怎麼努力都無法抽身。(我不清楚是什麼。有這樣黏稠的水嗎?果然是泥沼吧)我沒有想過用手去把雙腳挖出來,萬一全身陷進去怎麼辦?那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明明頭頂著烈日,卻除了暈眩,沒有一點溫暖流動在血管裡。
鼻尖滴下的汗,是冷汗。

天是蜂蜜色的,流體般的金澄,讓人聯想到猶是樹脂時的琥珀。
像要滴垂下來將我封住,讓我窒息。

我不是一個人,卻也和一個人沒什麼兩樣。

圍觀的大家站著的岸上土質細白,在日光下顯得棉布一樣柔軟乾淨,彷佛赤腳踩上去並不會受傷一樣。好羡慕啊。那麼美麗的砂岸不可能摻有一點尖銳的石子。沙土會輕微搔刮著腳底的皮膚,吸了熱度微微地發燙,還是能感受到被撫慰的溫柔。我絕望地想像著,居然感覺有點幸福,忍不住為陷入幻覺的自己難過地笑了起來。岸上的人好像是覺得我快放棄了,又叫喊起來,因為我恍惚了一下,並沒有聽清。

膠泥一樣的黑色物質凍傷皮膚時的冰冷,應該是非常痛的,但是我失去了觸感。我的雙手還能自由活動,尚未被淹沒,腰部以上卻漸漸在陷入泥濘。寒意滲透進布料裡,侵入我的細胞裡。倒是暴露在空氣中的部分更加難受。我再次哀求地向岸上投去目光。只要稍微靠近我一點,手應該搆得到這邊來。拜託了,求你們。不要放棄我。拉我一把啊。

然而沾滿泥濘的我有多沉重,我自己最清楚。我都知道的啊。因為最早來拉我的幾個朋友,在接近到快把我拉起來時,紛紛鬆手,徒勞地跌坐在岸邊。而我只是錯愕地望著他們,紋絲不動地依舊陷在這黑色的潭子裡。之後我親愛的人們就一臉蒼白地待在後方,再也不敢靠近。他們在閃避我的目光。可是我無話可說。他們沒有錯,都是這個沼澤不好。別人沒有義務冒著栽進來的風險救我。

其餘不相干的人,倒是喋喋不休。他們說的話,讓我沒有浸泡在泥沼裡的皮膚好像也生出凍瘡。「起來呀!」「你為什麼不爬起來?」「這樣待著就會有人去救你是不是?」「我告訴你,有過人想幫你的,都被你自己拒絕了!」「是你自己不好。」我知道啊,是我自己不好。因為不努力才離不開這泥沼。荒謬地是,雖然痛苦,我卻發自靈魂地認同這個論點。

啊,好痛啊。我的頭像被夾在金屬塊之間擠壓一樣脹痛,意識陷入了難以判斷時間長短的空白。(大量強烈的色彩與聲音刺激著感官,我似乎聞到塵埃,顏料,松節油和藥物的氣味。是夢嗎?如此真實...)

再回過神時,我已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
查覺到違和感的我,在左胸口袋裡發現了不知道被誰放入的一枚刀片。
我低頭看去,對它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完全沒有頭緒。

我是睡著了嗎?睡得昏沉不省人事。

話說回來,不吃不喝已好幾天,會陷入昏迷也並非奇怪的事,畢竟身體快撐不住了。入夜後人群就會散去,留下我一個人。到白天他們就會回來看我——真虧他們不膩煩啊。

此時還是白日,我不知道是經過了一輪日夜,
還是離我失去意識再度甦醒並未過去太久?

金屬銳利的邊緣隔著布依靠在胸口上,並沒有刺進皮膚,潛意識裡我覺得泛著涼意的地方在滲血,思及,心跳不由得沉重起來。由於劇烈的心搏加速了血液循環,好似溫暖了點。

有溫暖就有希望,我是說真的。遲鈍的頭腦運轉起來,終於有閒心思考眼前的異變。若要和我原本的處境相比,真是極無意義的變化。但我還是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仔細一看,不只是口袋,我折起的袖口裡也放著幾枚刀片。有什麼意義嗎?我迷惑地想著,把它們取下,拋在潭面上。竟然沒有沉下去,可見這潭濃稠物質密度之高。不知不覺,眼前讓人沮喪的現況被排除在我的注意力之外。藉由這舉動我彷彿對自己的身體取回了掌握。

在悲慘的境地裡我竟還能感覺到好奇心,真可謂奇跡。
我漸漸又和岸邊的人開始對話,還能夠開點小玩笑。

我並不是生來就是害羞畏縮的人,相反甚至具有吸引人的特質。要讓周圍原本冷漠疏離的人群的心向著我,花不了多久時間。有人很高興見到我恢復了活力,從岸邊遞了些食物給我。不知為何他的面目在我的眼中相當模糊,但這並不令我介意。偶然間碰觸到的他人的手相當溫暖,我不由得有些感動。對方倒是瑟縮了一下,多半是因為我冰冷的體溫。

進食的感覺十分美好,我細細咀嚼,讓食物通過食道。麵包裡夾著雞肉,酸甜的番茄提升了口感的鮮美,而融化起司的溫醇中和了大量粗粒黑胡椒的辛辣,留住它的濃香。這樣的滋味讓我有種懷念的情緒。填飽胃袋後應該會犯困的,不過我想我睡夠了,現在非常有精神。

對一般人來說和我接觸並不難,和岸邊的距離並沒有想像的遠,只是有些高度落差,只要小心翼翼地踏到坡底的石頭邊,雙方都伸長了手就能碰到彼此。既然這並不難,為什麼我的朋友會放棄救我?老實說那時候的記憶並不太清晰了。我只記得有人來拉我,僵持,然後他們往後跌坐在岸邊。

我的朋友仍然不願靠近我。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埋怨他們的同時,我又想到:如果我失去意識的期間,有人目睹這些刀片如何出現在我身上…(或者正是他們放到我身上?為了什麼?真難以想像,有人如此無聊)那麼我或許能從他們身上得到答案。

至於得到答案對我有什麼益處,我並不考慮這些。我的思維變得有點輕飄飄不著邊際。一邊重整著情況一邊思考著現在,大量資訊在我腦海中流動,光是這樣就讓我感覺無比舒暢。

我編織著說辭,設法來一個不突兀的開場白。合理的切進話題是很重要的,我過度亢奮的大腦需要冷靜。清了清喉嚨,仍難以抑制地有些緊張,我抖著嗓子向一個人搭話:「真的很感謝你們為我做的這些。我…對昏迷之前的事情記得不太清楚了。你有看到之前我身上放著的那些刀片嗎?我是說,很不尋常吧。我一個人陷在這裡,這些東西就像從天而降…」

那個人原本笑著的臉頓時一僵,眼神變得很古怪,
帶著嫌惡,好像我是什麼髒東西。我做錯了或說錯了什麼嗎?

心頭有些不安,我勉強笑著問他們這是怎麼了。
他們說,根本看不到我所說的這些刀片。

我試圖向他們描述刀片最初被發現的樣子,還有我如何把它們丟在我身邊的潭面。
卻有人衝我發脾氣,要我不要胡說八道。對此我有些惱怒。是真的看不到嗎?
還是這就是你們為了愚弄我幹的好事,而你們恥於承認?!

數量逐漸在增加,無聲無息地別在我的袖口或衣領後,再接下來,但凡身上可以讓東西靜止不動的角度,都被誰遊戲般地平放著疊上刀片。我想甩掉,但事情變得很不對勁。比原來還不對勁。一開始只是輕微的引力,層層疊疊之後將我往不同的方向拉扯。骨骼因姿勢歪斜而疼痛,四肢像要被扯裂。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竟使我沒法支配自己的身體?

「哎喲別看那個瘋子」「嘻嘻嘻,他都在瞎說什麼啊。」
有人發出小小的笑聲,被我的耳朵捕捉到了。

我氣惱起來,緊握的拳頭裡,血流因為由於被愚弄的憤怒而更強烈地衝擊血管壁。怒氣暴漲,淩越了不安的意識,如同原本運轉流暢的機械忽然被粗魯地拆除零件一樣,火花在我腦中那片虛無的黑暗裡噴濺爆散。

「不願意救我就算了,居然拿我來尋開心!」
然而在他們的眼裡我的控訴不過是發狂野獸的咆哮。
於是那些冷言冷語再度流入我耳裡。

「你以為你是誰」「不要以為我們怕你!」
「是你自己推開你朋友的,真他媽不識好歹。」

『我才沒有!沒有沒有沒有!這都是不實的指控!』
我憤怒地張嘴,這些應該脫口而出的話語,卻半點聲音都沒發出。

或許是因為我心底也有個聲音在懷疑:他們說的可能是真的嗎?
我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幾成值得信任?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記憶一團混亂,妨礙我思考。我感到劇痛難當,像棘刺一樣扎滿我全身的疼痛並不是刀片刺進皮膚造成的。相反的刀片還在脫落。它們輕而薄,像被刮去的魚鱗,沒有重量,雪崩一樣滑下。有些割傷了我,但我並沒有很在意。傷處一點感覺都沒有。但,即使受傷的地方沒有感覺,我卻痛得哀嚎,那疼痛就像忽然竄過我的神經,在體內粗暴地肆虐。

血液模糊了我的視野,我這才察覺傷在頭部。用手指去確認,有柄利刃從我的太陽穴沒入。這就是使我無法思考的原因嗎?然而我沒法自己將它拔出。一使力想將刀柄抽離,我的手腕便硬生生被扭轉。想要抵抗那異樣的力量取出刀片,顯然是無謂的努力。淚水和唾液縱橫滿臉,醜態畢露。

我好似又聽到他人的嘲笑,羞憤難當。心臟隱隱生疼,被掐住用力擠壓似的抽搐起來。並不很痛,但壓迫著胸口難以呼吸,更強烈的是「我會死」的確信。最後幾下像絞碎了我的心臟,眼前一黑——接著就再也不痛了。

我把手放在心口,困惑而恐懼。從心痛中被解放,我卻完全沒有重獲新生的喜悅。相反的只有失去重要事物的惶然。我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和熱度。好像我的心臟失蹤了,留在那裡的只有冰結的窟窿。

我知道這代表什麼。但我拒絕承認。就像過去那無數的日子裡我否認自己的異常,對「我知道你做得到」「你只是累了」「想開一點嘛」的安慰回以虛假的微笑,說:「我很好」。我不讓親人知道我去看了醫生,我瞞著醫生我因為畫不出我想畫的而擅自斷藥,在雇主「你不必再裝病了,我就知道你們這種自稱玩藝術的整天只會吸大麻靠女人來養」的輕蔑之前,我毫無反抗的接受被開除兼職的事實,即使心底知道這會加重哥哥的負擔並為此內疚。

最後一次爭吵時大吼著「不要管我」把令我心煩意亂的女友用力推開,看著淚水湧上她的眼眶,再也沒有心痛,唯有無止盡的麻木。分手的那天她含淚頻頻回顧,我卻只是從同居住處的二樓看著她坐進來接她的朋友的車。『不是這樣的,我是害怕讓妳失望...』結果像樣的辯解也一句都說不出口,我沒有臉再連絡她,從此失去相互扶持了多年心愛的女性。

我並不是想死。某部分的我理智地想。
但是正因為想活著,現在的我才會有這樣的念頭。
我這樣子才不算是活著。

並不是我自己樂意啊。為什麼要那樣看我,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鬧劇?
我的失敗,我的生與死全是他們的笑料!

我動了下手臂。受傷還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現在,殺死自己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殺死別人的方法,也要多少有多少。
要做出決斷我只需要一把刀片。

手臂上不知不覺就沾染了黑色液體。還沒變成凝膠狀,是我掙扎時沼澤表面被攪動時濺上的嗎?沒有太多溫度,卻也沒有這一潭凍的脫皮的沼澤來得酷寒。方才滑落的刀片像觸碰到果凍,輕微彈起又落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地躺在渾沌的黑沼上。

滿腦子只想著,我要把它撿起來。手指接觸到那銳利的刀鋒,輕微的顫抖。抵著掌心向內推擠的刀片使皮肉綻開的時候,毫無防備垂下的指尖也碰到了水面。隨著嘶溜的聲音粘滑地舐過手腕,沼澤將我吞噬。

頸部的轉動遲滯,仰著臉,漆黑已圍困住我的耳廓及後腦勺。除卻伸向空中緊握著刀片的手,大半身軀都被黏稠的液體裹住。天空變得好高,而我...怎麼回事?我逐漸在往更深的地方沉淪哪。撲面的那股冰冷的氣息,像在臉上結了層冰霜。說不定是真的冰凍了,因為我已經沒有雙手能夠去確認。我曾經最愛惜的手。

視野劇烈傾斜,我就這麼栽進黑暗裡。但攪動的水在日照裡看起來竟是透明的,波光在我身上輕拂如同前來救贖我的天使散落的羽毛。而黑色的液體從我身上汩汩流出,濃霧飄揚而起,使水更加混濁。

啊,原來那是傷處流出的血,竟然漆黑至此,是腐朽了嗎?他人眼中,我或許已經成了怪物。最早的那群人們還願意救我,是因為他們親眼看著我從人變得不再是人。

我駭然而笑,笑著回憶起,我是怎樣懷抱理想又不被期望。最早我也是想盡可能做好的,卻沒有發現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達成夢想。我拒絕承認自己沒有才能。現實與理想的落差逐漸消磨我的精神。說的對,是我讓自己落到這般境地。我放任自己被無關他人的言語傷害,毫無防備,不願意傾聽我親近人們的聲音,愛惜自己。但我又如何能放棄呢?我原本是希望能沐浴著光芒,和他們在那岸邊歡笑,不使任何愛我的人羞恥的。我對我自己很失望,因而也使愛我的人對我失望。這些都加深了我的孤寂。於是我的視線逃離了我的親友,對他人的惡言和目光,更加無法抵抗。

於我,那些就是刀片。我卻不自覺,沒有發現自己被傷害後,痛苦自靈魂的傷口溢出,形成了那池黑沼,是我困住了自己。

如今,在這流體裡,我從腳趾到頸部都是自由的。沒有任何東西能束縛我。
但我放棄了對身軀的掌控,毫無掙扎地在這全然的寂靜裡下沉。

此刻的安靜使我憶起了哥哥將食物遞給我的手,是了,那是唯一還願意站在我這邊的家人,哪怕我被懷疑,被嫌棄,向他要錢畫我那些無意義的畫,哪怕根本沒人欣賞我,哪怕他自己也看不懂畫...

蜂蜜色的天空在吐出的氣泡裡迷離,而我渾身冰冷好似從未享受過日照。

巨大的死橫亙在我面前。
只要割斷自己的氣管,就能永遠自由。

我終於落下了淚,卻只是融進了黑沼之中,沒有留下蹤跡。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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