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間特別潮濕的屋子。位在沿海倒也並不足為奇。

女人描得一絲不苟的雙眉間皺了起來。
她在這裡還沒有住上多久,但想要久留,就得打理一番。

這間屋子太長時間沒有女主人的照顧了。

屋裡需要通風。家具需要換新。
如果有黴菌什麼的就不好了呢,對小孩和大人都是。

為什麼不請個管家呢。她默默的抱怨著。

她不辭辛苦地擦洗所有的餐具,如同任何一位新婚妻子般殷勤地照顧屋子。
她將窗簾都拉開,好把藏匿在床墊和沙發裡的潮氣趕出去。

或許是有些勞累,她在椅子上小事休息,
揉著自己這些日子來過度負荷的腰與背。

然後,在夜幕將這棟宅邸吞沒,這一家的主人回來的時刻,
未開瓶的紅酒與水晶酒杯,瓷盤盛裝的菜餚都已經就緒。


「歡迎回來。晚餐已經備好了。」
她的眸光在燈火裡晃漾如杯中滿上了酒。

「啊...辛苦妳了。」男主人說著,卻有些閃避她的視線。

她忙碌地來回,一一端上銀盤後方才入座。
而男主人在餐桌前流利地揮舞刀叉,將熟得恰好的肉排切下。


暖色的燈光裡,餐桌上只有沉默。

然而,女人開口了。
「我打算購置新的布料,可以裝飾床鋪。

為什麼不告訴我有那麼可愛的房間呢?」

他的雙手一滯,擱下了餐具。

「妳擅自打開那間房間了...嗎?」


「是的,我想也該將那間房間重新整修了。
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派上用場的。」
女人一向冷淡的面孔,流露溫婉的笑意。

見到那表情的一瞬,男主人的容貌被陰霾所覆,
如一尊無面孔的人偶。

但很快地他又笑了,彷彿方才的陰鬱都不存在。
這些變化,女人並未留意。

她只是微笑著,思緒已飄到了更遠的未來。

「飯後我想小酌。

妳有照我的吩咐從地窖取那瓶1845年分的勃艮地紅酒嗎?」
男主人喚道。

女人點頭,將長裙過於厚重的裙襬攏起,
小心翼翼的從椅上直起身子,以免碰撞到桌面。

「這是自然,酒已經備好了。」

男主人沉默片刻,隨即笑道:
「妳知道的,自我前幾任妻子都死於流產之後,我就鎮日酗酒。
我喝到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妻子的名字和容貌。

然後,感謝上帝,我終於停下來了。

所以自從我振作起來後,就發誓再也不喝酒了。
酒真是惡魔的呼喚。」

「那為什麼...會想在今天開酒呢?」

「今晚我想和妳共飲。」男主人低語的回答讓屋裡的氛圍變得曖昧。

他接過剛開的酒瓶,親自在杯中斟上紅酒。

圓弧如腹的酒器裡,被注入半透明的暗紅液體。
酒香彰顯著沉澱的歲月和豐收年分特有的甘醇。


第一杯卻是遞予女人的。

「您不喝嗎?」女人問道。

「敬妳的美麗和智慧。」男主人自顧自舉起了另一個酒杯。
他一向寡言專制且帶著看不透的微笑,這也是女人為他著迷的地方。

之所以選擇的不是其他獻殷勤的人,
而是眼前這個男人的原因...

「喝吧。」他再度勸盞。

女人遲疑著,將鬢旁的髮絲挽到耳後,然後執起酒杯。

喉頭蠕動著,將酒液吞嚥而下。

「真是美酒,可惜我不能喝太多。」

她面頰上微帶霞暈,有些歉意地放下幾乎空了的酒杯。

「沒關係,以品酒來說足夠了。」
男主人寬容的說道。

那一晚男主人意外的健談。


「啊,我知道妳不會相信。
畢竟那些都是傳聞。

關於我妻子的不可信的傳聞。」


對著跪在血泊裡,如屍骸一般神情空洞的女人,
男人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以演說者般的做作的口吻說著。

下腹剛開始流血時她還曾經驚惶失措地從椅子上站起,
雙腳一軟險些匍匐在地。

但是當溫暖的血流從襯裙內部滲到表面的布料,
失血幾乎將她跪著的地面變為一片血池時,
她就徹底沒有了掙扎的力氣,只有淚水流淌過面頰。


「我原本不想這麼做的。」

「以前的妻子,剛過門時都是可愛的。

但不到一兩年,她們的肚子裡...懷了胎兒。」

「我無法相信...我美麗的妻子怎麼會變了樣子。

那是不知名的肉塊...寄生在我的愛妻身上...
我的妻子也一起變成了不認識的妖怪...

她們不再愛我。只會關心著肚子裡的那塊肉。
而她們的欲望和身材也越發臃腫...只想著要為孩子從我身上榨取更多的錢。」

「妳也一樣。妳也一樣,為了錢財才來接近我。

因為我愛妳所以也原諒妳了,但是妳卻想生下孩子。

所以...」他反覆而情緒高昂地說著,話語中漸漸失去邏輯。


「所以...?」地上蒼白的女人歪歪倒倒的支起身子,
失血殆死的她一哂,流露反常的嬌艷。

髮髻散了下來,她發出冰冷如銀鈴的咯咯笑聲。

稚子一樣的笑聲,帶著瀕臨發狂的緊繃情緒。


「所以我...在酒裡下了墮胎藥。」


「你這個惡魔...我的孩子...該死的撒旦!!」
女人拔尖了嗓子,聽起來卻像是歇斯底里的笑聲,
她想捉住男人的腳踝,卻滾倒在地,栽進了血窪裡。

男人推開椅子跌坐在地。
他的雙肩顫抖將頭埋在腿上,緊緊地抱著手臂縮成一團,如同胎兒。

「那不是我的孩子。」他哽咽的聲音含糊不清。

「我沒有殺死我的孩子。
我想摘除的是妻肚子裡的肉瘤...」

「但是妻卻因為失去那怪物就這樣自殺了...

為什麼要為了那種怪物去死...!」

他發狠地搥向桌腳,
力道之猛讓酒瓶自桌沿翻倒,墜落且粉碎。

血紅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沿著桌巾,流了滿地。
和鐵鏽味一起淹沒了房間。

 


男人忽然清醒,惶然的看著地上沒了聲音的女人。

他膝行至女人身邊,將她翻過來,正要去探鼻息,
卻在聽到什麼聲音時一度驚嚇地鬆了手。

不過是海浪的聲音罷了。
深夜的漲潮時刻,這個屋子裡總是能聽到海潮聲在耳邊縈繞。
他想著,轉頭去看地面上仰臥的女人。

她依舊笑著。而自己腳邊都是她的鮮血。

半張未沾上血的姣好面容,
在盪漾的血潮裡向著天花板笑著,眼瞳灰暗空虛如玻璃珠。

非逃不可。男人告訴自己。
必須逃離房間裡越發濃厚的血腥味,和那女人的笑容。

然而他耳邊細小的氣泡聲逐漸放大,
將窗外隱約的車聲與海潮拍打礁岩的聲音都覆蓋。

如同頭顱被壓進水裡,緊緊糾纏著耳膜的氣泡聲,
咕咚地像要衝破體腔一樣從內部瘋狂的交替響起。

男人的面龐因驚恐而扭曲,
存在耳內的氣泡聲,漸漸成為有形的言語。

那是幼童的竊笑和女性的低語。

「父親。」「父親。」「嘻嘻,父親。」「你殺死了母親。」
「你,殺了我的孩子。」「是你...殺的!」

他一陣暈眩,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有什麼黏膩的東西,環住了他的頸子。
溫暖,帶著血腥味的肉塊貼附在他身上。


逐漸勒緊。

像是沾滿了血的,嬰兒的手。

在幾乎炸開耳膜,自己的淒厲慘嚎和腹部傳來的劇痛裡...
他依稀聽到了,第一任妻子哀傷的笑聲。

「親愛的,這的確是你的孩子。抱抱他吧...」


這間屋子再也賣不出去,就這樣荒廢。
因為那件案子被發現時太過悽慘的現場。


過了幾十年了,鄰里間只剩下謠傳。

都說這間屋子裡曾經有過一名富有的商人,
他娶了好幾任妻子,都接連因為難產而死。

最後,這名商人,和曾經是高級妓女的情婦一起死在宅邸裡。
情婦雖然滿身鮮血,卻是因流產血崩而死,比起商人更早斷氣。

商人身上並沒有武器造成的外傷,死因不明。

但他陳屍的房間內部,從牆面到掛著吊燈的天花板,
都塗滿了商人體內的血。

不是飛濺的痕跡,更像是所有擺設都曾浸潤在血液裡頭。

其血量之多,讓人難以相信能夠容納在一個人身體裡,
簡直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存在硬生生自他的腹內破體而出。

伴隨他體腔裡的鮮血泉湧而出,如同分娩。


而這間屋子從此便屬於莉莉絲和她們的兒女。

每當潮汐時分,屋裡便會自一切縫隙中湧出血色的潮水。

在未出生便死去的孩子的笑聲裡,
她們總是沉默地在血泊的倒影中,
眺望著宅邸的窗外,被水面染為鮮紅的月。

***
看了物怪的座敷童子篇時,被那種恐怖感給擄獲了。
雖然想寫出歌德風的怪談,卻變成不上不下的風格。

之所以會將歷代妻子的幽靈以莉莉絲代稱,
是由於紅海女妖的典故。

藍鬍子雖然在童話中殺死了六個妻子,
正史上,本名吉爾斯‧德‧萊斯的他並沒有殺死妻子,
卻是以殺死數百名孩童進行血腥儀式聞名的黑巫師。

曾聽說過男性對於出生前的孩子會產生對抗意識或恐懼感。

因為自己不具有子宮而無法確認是自己的血脈,
妻子因為懷孕而漸漸變成陌生的另一個人等等,都是男性恐懼的來源。

其實對於女性而言,如果不是將胎兒作為自己生命的延續來接納,
有什麼不明物體在體內生長吸取養分,這種感覺也挺恐怖的。

試著將各種意象鎔鑄一體,
但畢竟是太久沒動筆寫故事了,實在生疏。

祝食用愉快。(如果弄壞了肚子請愛用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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