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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火幕之上,大鴉盤桓在人們本應熟睡的夜裡,播下死亡的種子。引擎的震動從攀住鐵絲網的掌下傳來,少年俯瞰逐漸遠離的地表。強行留住夕日的城鎮,是一片流血的赤色。

 

「空襲...?」少年小聲的對自己說道,彷彿血液倒流的顫慄竄遍全身。然而他,在笑。

 

我為何要笑? 他不可思議地觸摸臉龐。

 像是被攪動的濁水,腦中一片渾沌。少年連自己為何在此都回憶不起來。

又是一陣風勢擦過船艙,火光挾帶震耳欲聾的轟鳴衝上天際。鐵箱因此加劇了晃動,引起人群的恐慌。

 

「幾時會到浮島?」

以武力威脅年邁的駕駛員才擠上逃難艙,身分不明的女人,將槍口對準了老頭。

老頭傲然地挺著背脊,固執道:「這個逃難艙承載了過多的人,已經不能上升得更快了。一開始我就反對——」

「住口。」女人咋舌。

 

仰頭從老人的影子裡窺視女人的表情。她垂下了美麗的雙眼,滿臉厭倦地將槍械壓向老頭的後腦。擠在老頭腰際的少年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變得急促。

冷不防地,女人和少年對上了目光。一瞬間的呆滯後,愉快的輕笑溢出女人的嘴角。

 

「那麼,減少人數不就行了?」她嘲弄道。

「是我讓你們上來的,現在,為了減輕負荷,扔下一兩個人也沒辦法吧?」從對準他的槍口裡,少年感受到無情的視線,「小鬼,第一個就是你。」

 

話語剛落,人群便為之騷動起來:「這女人是惡魔」「太殘酷了,她根本沒有人心......」

「哎呀,這麼說,有哪位要為了正義代替他犧牲嗎?」女人的笑意加深了,舉著槍環視全場,艙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沈默。

 

「沒有人站在你這邊呢。」她訴說愛語般輕柔的低喃,「我說,你該跳下去了。」

 

忽然間,老頭把某種物體塞進他的手心。「快用鑰匙打開門,到你該去的地方——」嘶啞的聲音戛然而止,只見老頭匍匐在他的腳邊,不再動彈。

 

不知不覺艙內只剩下他與女人對峙。其他人都去哪了?少年的心跳得飛快,頭暈目眩。快想啊,鑰匙和門,鑰匙和門......

 

反芻著老頭留下的話語,他越發恐慌。鐵絲網圍成的巨大箱子,上下都被鐵板封住,根本沒有出口。

 

無論如何,我不能再待在這裡,這女人會害死我——

無意識握緊手中的物體時,一個個片段像是拼圖歸位一樣,轉瞬間在腦海中浮現了全貌。

 

「這才不是什麼逃難艙。這是電梯。」他大聲地喊道。

 

為什麼我會知道這種事?少年不由得困惑,但這顯然是正確答案。話剛脫口,他身旁的箱壁便忽然自中線處分為兩扇閘門,緩緩向左右滑開。

「正解。」女人微笑,眼底卻是一片冰冷,「但是親愛的,你能逃到哪裡去呢?」

 

來不及細想,套著過大的西裝,瘦小的身軀已被拋入空中。少年睜大了眼睛,看著巨大鐵箱在下一秒撞上砲彈,冒著黑煙,向絕望墮去...

 

少年狠狠喘了口氣。回過神來,方察覺到自己的背部撞上椅墊綿軟的觸感。

 

冒汗的手中,票根【鑰匙】早已被捏皺。西裝服貼地穿在身上,正合他的尺寸。

於是青年鬆了口氣,用握著票根的手拭去額上的冷汗,露出了慶幸的笑。。

***

男人忽然打了個冷顫,意識朦朧,不知不覺中他似乎闔上了眼。都怪這個愛刺探的陌生酒客,害他做了奇怪的夢。

「哦,我們剛才說到哪?」他昏昏欲睡地說道,下意識舔了舔乾掉的嘴唇。雖然已經完全乾涸,嘴邊還留著一點辛辣的酒香。

 

「我們剛聊到你為了你的事業害死了兩個人的事。」對方語帶笑意。

「我早說過了,那是非常無禮且拙劣的猜測。」他嘀咕。

 

完全是無稽之談。真是讓人不快的傢伙。根本對這行業一無所知,徒具正義感卻不知道業界辛酸的外行人。

 

男人已經爛醉得滿臉通紅,平時總是吞下去的話輕易地脫口而出,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不說的選擇。

 

「哦,別急著辯駁。別急,夜還長得很呢。我有很多時間挖掘這件事。」

高個頭的男子拉低了呢帽的帽簷,瘦削的尖臉上浮現竊笑。

 

「首先,再來杯酒吧。當然,我請客」不請自來的酒伴再次向扁臉的酒保示意。

 

聞言,他乾吞了口唾沫,覺得自己的確是有些渴了。

***

「我們只是做了我們的工作而已。」在只有兩人的封閉鐵箱中,他哄孩子似地對她柔聲說道。

 

她垂下了臉使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喃喃道:「那位老先生接受我們採訪時,我保證過會站在他這邊的...」她喃喃地說。這幾個月她一直都是這神經兮兮的樣子。

 

他詫異地笑了:「妳又來了。怎麼會是我們的問題?是群眾自己愛看這類標題偏頗的文章,自己誤會的。」

 

「聲稱為了安全拒絕更多乘客上車也是事實,不是嗎?」

 

但她沒有接受這番說法,只是搖了搖頭,末了,掩住面容的雙手滑向後方將頭髮揉亂,露出了憔悴而焦慮的臉孔:「一切和我從前預想的都很不一樣。你自己也和我說過,一篇好的報導應該......」

 

「那時我還太年輕,根本搞不清楚成功需要的是什麼。」他心裡湧起一陣不快。

 

眼看已經到了自己要去的樓層,他強制將話題收了尾:「難不成妳還能賠他那條命?何況在場又不是只有我們,各大報社都是這麼做的。」

 

「說好的媒體正義都是假的嗎?」她略帶嘶啞的聲音微弱地抗議道。

 

「彰顯正義不能當飯吃,無法接受現實的話,妳要不要辭職算了?」

門往兩側滑開,心煩意亂的他嗤笑道,拋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逕自踏入走廊。

 

背後再度闔上的門把她的身影關進鐵箱內,眼不見為淨,他終於尋回了一絲平常心。

 

『我們要的不是人性也不是正義,是爆炸性的消息,煽動人心的照片。只會老實巴交地說真話是不會有受眾的。』『做不到? 那你明天就走吧。記住,這裡永遠不缺像你這樣的年輕人!』

腦中閃現的片段讓他一瞬間忘了呼吸,緊閉了一下眼瞼又張開,這才緩緩吐出了聲嘆息。

 

多久以前的事了?自己還和她一樣天真的時期。當然他不能永遠如此,想繼續前進他非得成長,非得捨棄什麼不可。

起初他只覺得這位後進傻得很讓人憐愛,讓他彷彿尋回初心,她雖然銳氣十足卻也願意聽老前輩的經驗談,但那件事發生後,這半年來他們不曾再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談心,漸行漸遠。

無數次勸她別輕舉妄動已經讓他失去了耐性,心生疲憊。已經告訴過她區區一個人的訪談筆記沒辦法證明什麼了。她不會做傻事吧?別為了無聊的正義感連累自己才好。


漫不經心地停駐在樓梯轉角,身後,同業的人們來來去去。他在佈滿污漬的小窗前,茫然地望著外頭。

只隔著一層玻璃,窗外的天空卻彷彿處於另一個世界,非常非常遙遠。在那片蔚藍裡,有什麼物體反射著日照,輕巧地飄落。像是一群飛舞的白鳥。

 

記得最初見面時,她拿著自己做了標籤的舊雜誌翻給他看,眼睛裡都是憧憬的光彩。翻開的那頁上刊著他早年投稿多次頭一回被雜誌刊載的攝影作品。

泛著晴空藍色陰影的廣場上白鴿飛起的瞬間,那張照片他當然還記得,已經忘記拍攝的當時是什麼心境了,至今卻還記得「有人因此受感動走進這個業界」時的羞赧和喜悅。

 

思及此,他忽然有些內疚,想給她打通電話。

******

晨光自玻璃頂棚潑瀉而下。車站外,懸空的鐵軌一路攀上空中。

窗外可以看到以往生活的故鄉,住屋如同多彩的玩具散落在鮮綠的山丘上。這裡是距離天國最近之處--利用特殊能源懸浮於國土之上的浮島。年輕一代嚮往的【上方城鎮】。

 

為了趕上前往上方城鎮的第一班車,青年甚至在長條椅上縮著身子過了一夜。

 

『上方城鎮是人類文明的里程碑,世紀末的巴別塔』『你我夢想的起點』

聽到車站廣播流瀉而出的各式美妙詞語,青年拍了拍包袱裡的自信作品,想闖出一番天地的心意更為堅定了。

 

店鋪位在浮島邊緣開闊的繁華市街,放眼望去,每間店鋪的櫥窗都映著一望無遺的藍天,熠熠生輝,彷彿天國。

 

「啊,就是你啊,那個新來的!」穿過廣場走向他的,是一名腆著肚子的中年男子。他打扮得十分體面,鄉下出身的青年忍不住流露羨慕的眼光。
 

「是,是的,久仰貴店大名了。 我想要在這裡當學徒,成為貴店專屬的雕刻工匠!」青年有些侷促的說。

「這樣啊,以前有什麼創作經驗?」店主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摸出火柴點起菸斗。

「啊,我在以前的小鎮上作過一些木工,還請您過目。」青年興匆匆的將包袱裡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對外型可愛的木偶,戴著高禮帽的貓與狐狸,不懷好意的神情相當傳神。

 

然而店主說:「不行不行,貓與狐狸? 完全不行!」

「不行......是嗎?」青年有些沮喪。在故鄉,大家總是誇讚他的木偶生動活潑。小他幾歲的鄰家女孩則是最好的操偶師。

 

「這種孩子氣的木偶不做也罷。你瞧,那才是年輕小姐們會喜歡的題材。」店主指向廣場,悠悠地噴了口煙。噴泉的中心,是抱著豎琴的雪白精靈。粼粼的水波倒映在她柔若無骨的大理石身軀上。

 

「她們就喜歡這樣的東西。」店主揮著手鄙夷的說道,「成天傷春悲秋說些浪漫不浪漫什麼的。」

「再不然,你看!」店主撫著自己下顎的鬍鬚,指向街頭的銅像。那是一位騎著駿馬的騎士,青銅雕塑的肌理隱隱散發光輝,「城鎮中心的有錢人們,會花上大量金幣建造這樣的雕像。」

 

店主自得的抽著菸斗,鼓勵他:「好好地幹活,到時候,你想花錢給自己訂做一個也不是問題!」

青年不想給自己建造雕像,他想起的是從前鎮上的珠寶店櫥窗裡,黑絲絨內襯,木匣裝飾著寶石的音樂盒,掀開蓋子會叮叮噹噹地響起音樂。兩人一起上鎮中心採購時,她總是在櫥窗前徘徊,卻不願讓生活拮据的他為她破費。

 

等他賺了錢後,也要買一個這樣漂亮的音樂盒,送給他摯愛的搭檔。青年這麼想著,轉頭回望來處。

小坡上平整的石階,向著透明的琉璃色青空延伸而去,好似天國的階梯。

 

青年再也沒有做過任何木偶,他雕刻了許多自己也不認識的偉人的雕像,存錢買下音樂盒。

雖然音樂盒沒有裝飾任何珠寶,每當旋緊發條,它就會奏響美妙的旋律。

 

啟程回歸故鄉的那天,一樣是萬里無雲的晴空。廣場上的白鴿在他奔過時,紛紛振翅向藍天飛去。

 

青年想著行囊裡那個被珍重包裹的音樂盒,滿心雀躍。

在他腦中,每當女孩靈巧的指尖舞動,他可愛的木偶們便會隨著華爾滋圓舞曲,翩翩起舞。

***

「您真會說故事,」話雖這麼說,男人卻露出了僵硬的笑容,「我彷彿真的聽到音樂了呢。」

「不瞞你說,我也和男主角一樣,最喜歡華爾滋圓舞曲了——」

 

「呵,」鄰座衣著入時的人揚起嘴角譏笑道,「那是真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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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在撒謊吧?」

 

膠卷轉動的聲音在熄燈的戲院中,輕微卻無法忽視的迴響著。
上映的是一部南北戰爭為背景的老片,黑白畫面帶著顆粒質感,頗有年代。

 

銀幕上,棉田的監工揮動拳頭誇張而粗魯的向奴隸咆哮,然而,沒有聲音。


「吶,您是否奇怪為何什麼都聽不到?」

「那是因為...」「您刻意當作沒聽到呀?」不是嗎?他愉快地在男人耳畔低語。

 

鄰座的人揚起手勢,聚光燈便打在了銀幕的兩側。出現在光圈裡的,是帶著面具的管弦樂團。

在投影機細微的噪音中,另一種聲音慢慢浮現,將寂靜的劇院染上宮廷絢爛的氛圍。

 

柴可夫斯基的華爾滋圓舞曲。他無聲的念道,臉色發青,腦中不由得浮現自己過去寫下的報導。

 

『拒絕旅客上車,駕駛見死不救』『當天災區最後一班車的駕駛,藉口已達安全上限,拒絕旅客央求,逕自發車離開,釀成五死十二傷...』

 

銀幕上已不是原先的黑白默片。是頂樓的一支監視記錄影片。模糊灰暗,畫面中的女子佇立在矮牆邊,看不清楚動靜。

 

畫面倏然拉近。儘管女子背對著鏡頭,動作卻被攝影機完整的記錄下來——

 

她將筆記紙扯下,撕裂,粉碎,放在手上讓它們飄走。

 

是她。男人的腦海一片空白,由於憤怒和驚恐。這不可能!

這種攝影角度...除非,那時她身旁還有另一個人...除了監視器之外的「另一個」攝影者。

 

「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他茫然自失地問道。

 

畫面中的女子盯著手機看了半晌,把它放回皮包,扔在牆角。

她脫下鞋子,將它們排好……猶豫了一會又將鞋穿上。

 

是了,那時她沒有接那通電話。
她最愛的華爾滋圓舞曲在自己耳際一遍又一遍的響著,宣告著無人接聽的事實。

那時自己看見了在藍天裡飄落的紙片。像鴿群振翅飄向遠方。

畫面中,她已經爬上了牆頭,頂樓的風勢颳得一頭長髮亂舞。

舞曲的旋律越發緊湊,為聽者帶來暢飲蜂蜜酒似的暈眩。彷彿不曉世事,未曾沾染憂愁的少女,陶醉在初次的舞會裡。長髮和裙襬飄在風裡,前進,扭轉,以一足為軸心迴旋......

 

「停止演奏!」他頭痛欲裂的嘶吼。

 

彷彿注意到觀眾的視線,在她躍下高樓的前一秒……女子回頭,露出了欲哭的扭曲笑容。

心中的衝擊還未消失,身旁傳來的話音驚得男人跳了起來:「她的死對你而言並不是壞事呢。」

男人瑟縮,駭得將背脊貼緊了座椅。不知不覺,無人的戲院裡坐滿了盛裝打扮,沒有臉孔的人們。

 

「一直想要揭露真相的她很礙事對吧?」竊笑聲流竄,迴響在劇院裡。

 

無數不知位於何處的監視鏡頭像是槍口,對準了他,切分為複數視角的監視畫面不斷增生。

 

膨脹、分裂、將大銀幕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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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破裂聲乍響。西裝凌亂的中年男子發出慘嚎,奪門而出。

 

「你這是對他怎麼了?」酒保問道。

 

「沒什麼。」酒吧的常客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喝過頭的醉漢,隨便嚇唬一下就這樣了。」

 

「真可憐。剛才還酣暢地一杯接一杯,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事,這下酒不是全醒了嗎?」酒保說道,把前爪擱在吧檯上,臉上倒是毫無憐憫。

 

室內混雜了菸草和劣酒的氣息,壁紙沾染經年的汙漬,門後張貼的俗艷電影海報也有一角脫落了。

 

破敗的小酒吧裡,昏黃的照明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了。日光流入窗口,映著吧檯後一隻隻熒熒的細長酒瓶。

 

「話說回來,這次的客人真不錯呢。」收拾完地上的碎酒杯,酒保回到吧檯後頭。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相中的。」常客用尖尖的鼻子碰著酒杯,貪婪的嗅著酒香。

 

「老闆,也給我來杯和那位客人一樣的酒吧。只有他一個勁兒地喝,我可饞得很啦。」

 

「那是自然,用卑劣的醜聞下酒是再好不過了。」酒保點頭表示同感。

 

長期使用而些微掉漆的吧檯桌面上,是兩隻斟得半滿的高腳杯,拉長的影子裡囚禁著折射的光弧。

 

「敬胡言!」「敬酒鬼和騙徒!」

酒保與酒客,狐狸與貓,一同高聲地笑道。

 

***

寫在文末:

 

本次是懸疑走向。夢想幻滅,人性毀滅的故事。

採用很老套的套疊式手法,而且還看似夢結局。現實中其實是喝醉的男子單方面將年輕時代的秘密說了出來。

雖然從某層面而言簡直糟到不能再糟,但是線索就藏在看似無謂的敘述中。拼湊出事情全貌再重看心境又如何變化?我想寫出第一次看會感到荒唐,第二次看卻會感受到人物荒蕪內心的故事。

 

黑盒子是內心中深埋的秘密,也是一種觀眾隨時可能突然變成演員的劇場形式。

最後的敘述者,設定為木偶奇遇記裡的騙子二人組。騙取人類的秘密,用這些故事下酒的騙子二人組,雖然較原版更為惡劣卻很得我心。


本想預設最後一段發生在深夜,後來反而覺得白日的酒吧,隔絕感和異常感才會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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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烽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