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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抽屜,他赤腳,跨過堆滿地面的雜物去應門。
鐵門彼端是永遠淨扮而沉靜的女子。

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她,笑著晃了晃手上的一袋啤酒。

「吶,要不要,再去一次那裡?」

「在我們結婚之前。」

***
今夜,廢棄的洋房沐浴著月光,門廊階上滿是整朵落下的白山茶。
層瓣堆疊如雪將山茶的花心掩埋,就像即將被一對指環套住,
卻始終不願向對方坦白自己心中所想的他們。

「乾杯。」她和他碰了碰啤酒罐,「雖然用啤酒告別單身好像挺隨便的。」

「至少不容易醉,不會發生兩人都醉昏頭錯過婚禮這種事」他低聲說道。

「喂,如果新郎新娘都缺席會怎樣? 被當成聯袂逃婚?」她支頤輕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原本就要結婚的兩人選擇私奔呢?」

標準理科生的她,自然是不會在工作上流露情緒情緒。
只有面對他,語氣總是帶著些許譏嘲意味。

「你還是一樣喜歡提出怪問題。」

「就算是我紀念他的方式吧。」
她晃著將喝盡的啤酒罐,淡淡說道。

兩人沉默的仰望露臺邊上,一樹的白山茶。
這些問題是注定要留給他回答的。給那個早已經不在的人。


她和他,並不是一開始便是朋友。

十五歲初見面那天,他青著臉離去了。
而她,回家後在被窩裡啜泣了一夜。

只因,他和她,都以為自己對那人來說,是特別的,是唯一。
而所謂的「以為」總要幻滅。

像是在賭氣,從那天起,只要在窗口瞥見她的影子,
寧可忍受孤獨,他也不願意踏進屋子一步。

而她挨著窗邊坐著,刻意的高聲說笑,
無視了心底的一絲罪惡感。

「真是孩子氣呢,當時的我們。」他笑了。
「幸好還有妳陪他,不至於讓他一個人。」

「你不懂,你是不可少的。」她搖頭,
「明明他是那麼期待,我卻因為自私作了這樣的事。」

她把玩著啤酒罐的拉環,淡淡說道,
「我在時,你偷偷在信箱裡塞了紙飛機吧?」

「我知道,那是你的道歉信。」

男子沉默,低頭不語。

***
九歲那年,沒人願意搭話的上學日,
那棟廢棄洋房就是他逃離現實的秘密基地。

被師長責備的時候,他總是會攀上兩樓高的山茶樹,
向廢屋內扔著紙飛機。

不想讓雙親看到的,低分的考卷。
劃過天際的,是漂亮的拋物線。

雙親晚歸的時候,他有時乾脆不回家。
索性讓他一個人算了。爸爸媽媽都永遠不要回來算了。

頭一次進到廢屋的那天晚上,他縮起身子,抽泣不已。
而那人闖進他的世界,如此突然。

「喂,你可以當我的朋友嗎?」廢屋裡的少年說。

「我在這邊好寂寞。」

他曾認真的以為那人真是幽靈,直到在某個放學日,
看見他背著書包,翻進廢屋的圍牆。

「你還活著?」那天傍晚,他問了個傻氣的問題。

「嗯。」少年露出寂寞的表情,淡淡的點頭。

「我還活著。」


從那之後,就變成了兩個人。
然而他,鮮少在廢屋以外的地方看過少年。

離開了廢屋,那個人就像變成了幽靈,
無法進入人類的視線,沒有人會注意。

透明,且無聲無息。
就和他一樣,和他是一樣的。

他曾經深信他們只有彼此。
.
.
.
十四歲那年,一次險些擦槍走火的親吻,差點撕毀了兩人之間的友誼。
以為他會驚惶失措,那人卻只是用手背抹唇,異常沉默的獨自離去。

一夜難眠,隔日見面,誰都沒再提起。
可是他知道,不僅僅是青春期的衝動那麼簡單。
任他騙得了誰,就是騙不了自己。

那份心意日漸茁壯,幾乎讓他發狂。
精神上的壓抑終於在高中時代的尾聲爆發。


打從認識,他和她就為無聊事吵過許多次架,
卻也因為爭奪同一個朋友的關注而建立起奇妙的情誼。

起因和平日一樣只是吃味,漸漸地嫉妒支配了理智,
不該脫口的怨言也全都朝她傾倒,極盡挖苦。
他的惡意撕裂了兩人間的和平條約。

「妳能巴著他,不過剛好妳是女的他是男的,
而他又是一個好對象,世人眼中你們如此登對,我真該祝福你們哩。」

他真不該那麼說的。但話既出口便無法收回。

「你又怎麼樣?你敢對他告白嗎,膽小鬼?」她眼眶發紅憤恨地說,
「好像我對他有什麼感情都只是因為我們剛好性別正確能在世人祝福下有點什麼,
說得好像我特別賤,看到男人就倒貼?」

「這種話你敢在他面前說,我一定殺了你,聽到沒有!」
她怒吼著拋下這句話便推門離去,腳步凌亂奔下樓梯。

茫然地目送她離開,又耐不住罪惡感,他於是在那個人回來前落荒而逃。

她責備的話語讓他看清自己是多麼卑鄙,
心中的刺痛非但沒有消解,反而變本加厲。

在葬禮上被返還給他的,那人小心收好的紙飛機,
連同高中畢業那年,他沒能交給他的那些信紙,塞滿了抽屜。

像是他無法處理的,過荷的情感。
他終究是個自私的人,不敢讓對方知道自己見不的光的小心思。
害怕被那人畏懼,害怕胸腔裡焦灼的情感會將自己焚燒至死。

因為承受不了而發洩在他人身上,讓他越發無法直視那個人。
整個大學時代他都逃避了舊友,即使她態度軟化或那個人來電,都不予理會。

『你們自己去要好吧。反正也不需要我』——為什麼自己要這樣幼稚呢?
若有好好珍惜三個人團聚的時光,若設法將自己的心意說出來,
是不是就不會落得後悔的下場?

那人隱藏著傷痛似的笑容,如今是再也見不到了。


「知道嗎? 我...」
記憶中的他開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呢?

夢裡幾度質問那人,對方卻只是笑而不語,
轉身背對他,向廢屋深處的黑暗走去...

***
單親家庭。真是丟臉。不學好。
為什麼她沒有爸爸?奇怪的孩子。

縮著肩膀拼命忍受耳語,她將臉埋進書頁,
渴望自己像書中的主角一樣,得到幸福。

十一歲,離群索居,做不出題目而留下來的放學後,
她總是半含著眼淚,像是要將自己身上沾染的恥辱一同抹去。
用橡皮擦拼命擦拭錯誤答案,幾乎把紙弄破。

那時,目光的一角,總有他。
暮色裡的一抹剪影,飄忽的像隨時會消失。

為什麼他會留的這麼晚?他在想些什麼呢?

不知何時他成為了幻想中的男主角,
經歷各種不可思議的冒險,最後將女主角救出。

然後他們會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你喜歡書嗎?」
那人初次和她搭話,是在下學期。他跳出幻想,來到了她的現實。
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她羞赧,卻又欣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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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她頭一次見到母親女性化的一面。
像是融化成一池春水,溫柔而憐愛的笑,對著不是爸爸的男人。

母親再婚了。

獨自撫養她長大,代替父職的母親待她,
總是嚴格而冷硬,如一台精密的機械,絕不允許絲毫誤差。
雖然理性上知道母親也是女人,她卻荒唐的覺得被背叛,被欺騙了。

從此她開始遠離母親,遠離那個完美的兩人構圖。
那個家,三人是太擁擠了點。

閉塞內向的青春期,屈辱感和自卑像是外套上的霉味,貼覆著皮膚讓她窒息。
那人卻說抑鬱感,像是籠上灰暗柔軟的輕紗,讓她帶有少女的甜美。

那人總戲謔的自稱是她的閨密。
然而,她知道他喜歡的不是她。

一直都是她單方面的暗戀。
一直看著那人的她又怎麼會不明白?


「別告訴他。說了的話,我會被當成怪物的。」高中畢業前,他苦笑著說道。

頭一次,他的笑容像是面具,隔開了她倆。
她從此不再提。然而晦暗的嫉妒和罪惡感羅織成網,纏住了她。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被那個渾蛋胡亂遷怒的時候,她氣得差點哭出來。
想大吼說不是這麼回事的,可心中竟然真的湧起過那麼點優越感。

因為我是女生所以和他是有可能的。自己難道不是這麼想然後沾沾自喜嗎?
可是她也知道她不會贏。

不想承認,不甘心,好丟臉。
明明那個渾蛋什麼都不懂,只憑著那份模糊的想法就妄想從她身邊搶走他。

她覺得,男人與男人之間,本就和男人與女人不同。
世人固然不容前者,卻往往認為前者無可替代而後者是本分,
戀愛做愛結婚生子如同吃喝拉撒的一環。

女人被允許待在她的丈夫身邊一輩子,卻又被排除在男人的世界外。

或許她根本不是愛他,而是深恨這種無法介入的不公平,
就如同母親的幸福並不包含她在內一樣讓她心痛。

於是最後連自己也疏遠了他。
***
明明共有過那麼多愉快的時光。
憶起他時,卻只剩下腦中那張被黑暗框住的遺照。

失去音訊近兩年的那人,一日長眠不醒。

葬禮上,被留下的兩人終於頭一次知道那人的全名,
包括那間屋子曾經是他深愛的家,連同他一次都沒有向他們訴說的,
在父親生意失利後,已經破爛不堪如同廢屋,卻還是勉強維持著運轉的家庭。

全部全部,都是初次聽聞。
悲傷和驚愕,填滿了空虛的胸臆。

他們沒有一個人,試著了解那人的孤獨。

他是用什麼心情吞下那些安眠藥,
又是用怎樣的表情在遺書裡寫下遠行的他倆的名字,一心掛念他們是否幸福?


「吶,知道嗎,他和我說過一個故事。」他忽然開口。
閉目養神的她睜眼,眼中透露些許動搖,像有什麼情緒在醞釀。

「這間屋子裡...」他闔上眼簾,露出微笑。

「以前住著一個愛唱歌的幽靈。」她嘆了口氣,哼唱般輕柔的接口。

「他最喜歡的,就是那棵可以攀到二樓的白山茶。」

「為了怕荒廢的屋子寂寞...」

「所以幽靈總是...」「在白山茶樹上...」

「一個人哼歌給廢屋聽。」
像是對暗號一樣,把整個故事用接龍的方式說完,
兩人的眼神忽地撞上,像是鬆了口氣似的笑了起來。

「吶,妳覺得,那個幽靈會不會,就是指他自己?」他沙啞的低語。

「嗯。」像是隨時會哭出來一樣,她掩住了眼。

「我愛過他。」

藉著酒意,怎樣也無法對他訴說的情感就這樣流洩出來。
同時,可能也是愛著她的,就如同對那個人。他想。

他這輩子怕是不會說出口了吧,只是還請留點餘地容他辯解,
不是因為她能成為他的替代品,而是因為他也一路看著她走過大半人生。

我們只剩下彼此了。誰說愛一定要擁有名字?

「我知道。」她欲泣的微笑。

「我們一定會得到幸福。」「也一定要幸福。」

懸於枝頭的月色裡,好似能看到少年幽靈在白山茶的樹梢,露出微笑。

***
寫在文末:

被96貓的<オレンジ>給打到,
這篇微悲的輕度腐文(真的超級輕度,還是過去式啊)於焉誕生。

很喜歡帶有遺憾的故事。
雖然乍看廢屋幽靈是指兩人摯愛的朋友,
又何嘗不是指游離在人群之外的兩個少年少女?

三人到此的目的皆不同,回憶失去的過往,逃離不堪現實和生變的家庭...
但正因相遇他們才得以彼此拯救。

對當年幽靈般飄忽無定的他們來說,這個廢屋想必是一個拯救他們的場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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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烽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