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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球.謝肉祭.防毒面具】之一 怪物先生。

投影的世界今日也蒙著灰綠的塵埃。
有氣無力的日光,如命將絕的白熾燈泡。

化學物飄揚的高空中,我倒退一步。背脊撞上吊籠的邊框,立足點狠狠一晃。

還握在手中的水管被我捏扁,失控的水流噴濺,
滑過大片的玻璃,光潔如鏡,映我背後的城市剪影。

也只是暫時的,這座城市從沒有什麼能永遠保持乾淨。
空氣中滿是懸浮粒子。從這個高度看下去,什麼都看不清,死寂如一座廢墟。

揉了揉眼,成片貼著地平線塌陷下來的藍天,
依舊像不請自來的推銷,緊逼在防毒面具貓瞳似窄小的窺孔。

「這是哪?」有個少女般稚嫩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問道。

「妳是誰?」我問,幾乎要認為自己發瘋了。

「...不過是個無名信差」對方拋出了答案,隨即問道:「你又是誰?」

「…一個無名的洗窗工人?」我喃喃說道。

一時之間,我和那個聲音都沒再開口。

信差? 在這訊息一秒就能到達,人們連交談都嫌累的時代?

我茫然的望著眼前,不屬於我的美麗景色。
寶藍的海,從礁岩般堆疊的城鎮的間隙,探出身影。看慣了塵埃,那樣純淨的視野…

太過眩目。
***
我的眼球上有一座城市。
不是幻想,不是幻視。是確確實實地,存在於我的瞳孔之中。

我出生於一座無名之城,人們來到這裡的目的無所謂理想,
我的父母到此也不過是為了討口飯吃。
這裡是夢想的墳墓,現實與金錢的樂園。

綿延的高架電線,玻璃帷幕,
廢棄物棄置的廣場是地表平緩的灰色小丘。

玻璃帷幕上是沒有樓梯的,我在吊籠裡,升。降。

在那裡,瞳孔的彼端,有一日,有名少女和我搭話了,
帶著本應只屬於她的視覺成像。

無論到哪裡,她都在不斷的爬著樓梯。
階梯向上,將人們的思念裝入行囊,
階梯向下,每個郵箱所在都是她落腳之處。

無限循環。
我多了個夥伴,只限於工作中的交談對象。

信鴿小姐。

像是透過同一個窺孔,我們看見了彼此,和身後的整個城市。
我們交談,共用同一對瞳孔,窺看著兩層重疊的世界。

信鴿小姐說,我的防毒面具,如昆蟲般的巨大複眼。
呈現在倒影裡的我,就像森林裡不知名的怪物。

我大笑,沒有反駁。

在那個眼球上的城市,有縱橫的運河水流。
她說舔起來像有點鹹的生理食鹽水。

她說是海水。我說,是淚水。

信鴿小姐不走樓梯時,我偶爾能看到,
純白的鳳尾船在眼前的大樓帷幕裡,優雅滑行。
她說我擦窗時也像在撐篙,濕淋淋的水膜蕩開一圈圈漣漪。

她喜歡看運河上的船隻,只要回到城鎮裡,就一定會在運河的石階邊消磨一整個下午。

「只是憧憬罷了。」信鴿小姐淡淡的說道,我沒有多問。
***
夕暮的城市,腳下有無數電子訊號在點亮。

「一個人,在風聲肆虐的高空,不會害怕嗎?」她問道。
「怎麼不怕?」 我答道。「即使是怪物也害怕跌下去,摔的粉身碎骨的。」
她沉默了許久,低聲道了歉,為她不經思考的問題。

其實信鴿小姐並沒有做錯什麼。曾經我也是地面生物的一員,
抬頭仰望玻璃壁面上懸浮的怪物們,用畏懼又好奇的目光。

我遠離了地面,卻不是童年嚮往的飛行。
仍舊被囚禁在霧霾天空下,幻夢薄如蝶的翅翼,如此輕易被現實撕裂。


遠方的鋼骨上,棲著一輪扁而紅的落日。
機具的迴響扣打我的耳膜。

那聲音切割時間,量化,讓它們整齊的併起足尖,陳列在線上。

即使在睡眠中,我也能輕易認出它的節奏。

查覺到某件事時,我渾身一僵。
...那塊地開始動工,是不過兩周前。

習慣是可怕的一件事,然而...
信鴿小姐也查覺到了嗎?這樣的日子隨時可能消失。

惶惶然,我不知要向誰祈禱,又要祈禱些什麼。

祈禱這不是夢?
抑或祈禱永遠不要醒來?
***
她說,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眼球上的城市裡,人們戴著各式華麗面具,親吻家人和朋友。

歡笑起舞的人群裡,只有我一個人,戴著防毒面具。

而信鴿小姐...她戴的是微笑。

信鴿小姐的身影映照在玻璃上,一如往常,她的襯衫漿洗過,潔白如鴿羽。

突然間我無端想笑。
我們都一樣,和世界多麼不搭調。

我伸出手,觸摸自己的倒影。
她沉默著,向我平伸的掌,也伸出了手。

在手指交疊的瞬間…

好寂靜。什麼都沒有了。
如煙火瞬息,聲與影在指尖化為一蓬灰燼,被風吹散。

遠方褪色的摩天輪疲乏的轉動,在廢棄的樂園。
那裡曾有過煙火,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意識跟不上視覺細胞獲取的情報。

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我只是望著虛空,茫然而錯愕的。
視線散焦,到方才為止,我看見的是什麼?
只是…白日夢一場…嗎?已經不剩下任何證據,證明那是存在過的事。

金屬森林的倒影中,凝視我的,是豢養在籠裡的怪物。
***
灰暗的日光鑽進窗簾縫隙。早晨到來了,我還是得去上工的。

臨出門前我打開了抽屜。抽屜深處躺著的,是被我砸碎的護目鏡。
自從那副壞了之後,我就再也沒買新的了。

在電子行事曆上虛劃,眼前跳出明晃晃的方格視窗。
三個月多一點。九十五天。

連百日都未到,為什麼像經歷了一輩子那麼久呢?
相遇僅僅如此短暫的時間,連悲傷都是一種奢侈。

有些難受的咳了咳,因為空氣中的刺鼻氣味。
出門前我應該看新聞的,或許是哪間工廠又出現了意外,火災或者違規排放。

我在速食店買了漢堡和咖啡,沒有加糖的。
習慣了食物裡混雜灰塵的味道,只要能入口,其他都是其次。
這個化學汙染嚴重的城市徹底毀了我的味覺。

靠著郵局前的路樹啃牛肉漢堡,我依稀看見郵筒下方,
有人用藍色馬克筆劃了小小的船,生硬的波浪和歪嘴的人。

...到底是哪個傢伙,閑著沒事破壞公設,畫得又差勁。
忽然沒理由的悶笑起來,我把包裝紙揉成一團,扔進街角的垃圾箱。

路口,一個女子停下摩托車,她的髮綰起,
郵政人員的制服燙的筆挺。

抬頭看了她一眼,身體比意識更早反應過來。

我忘了呼吸。

她正向郵局走來。向我走來。

女子靦腆的淺笑,禮貌性的頷首。
見我身邊那郵筒,她的臉登時泛起淡淡的紅。

敢情破壞公設的就是這傢伙。
我想笑,卻先哽咽了,由於她熟悉的面容。

那是真的。信鴿小姐是真的存在,無論是在我眼前,還是眼球的彼端。

我想故作無事,淚水卻不聽使喚的滑落。

她愣在原地,驚惶失措,一副不知該先掏手巾還是該先安慰我的樣子。

真是抱歉,讓妳看見陌生男子丟臉的模樣,
雖說身為洗窗工人本身就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您還好嗎?」信鴿小姐問道。

「...嗯,我很好。」
眼眶泛紅,我對她展露笑容,這麼回道。
頭一次,沒有防毒面具的遮擋。

【致信鴿小姐,今天是告別後的第五十二天。
初次見面,或者該說,歡迎回來。

怪物先生的故事完結了,而"我們"的篇章,或許正要開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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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烽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